上海滩里流行舞厅。
青楼什么的,是要去闸北边缘一带去找,大多都是穷人才会去的地方,如今这时代,但凡是稍微有点儿钱的,都急着以摩登为自我标榜,哪怕囊中羞涩,也要打肿脸充胖子地去洋人的地方消遣。
对于舞厅,唐冕也来过几次,头两次是因一些事由,或是要见主顾,或是要去送人上路,要说他自己主动走进这烟花之地,今日,这是第一次。
唐冕穿着一套西装,同样是黄楚九为他准备的,说是方便他出门办事儿,否则就凭唐家人那一身打扮,哪怕闲来无事走在街头,也会招致巡捕的怀疑揣测。
唐家人的衣着的确古怪,自他们前几朝住在地下开始,便与世间人拉开了距离。
隋唐人多着乌纱折上巾、宽袖交领袍,元人喜短袍、捍腰、翘头靴,清人好瓜皮小帽及单梁如意头布鞋,如今到了民国,人人又以一套西装来标榜自己的摩登时髦。
唐家人多在地下,偶有人来到世人中,今日见一绣片、明日见个绑腿,见到稀罕物都会带回来,而其他人又不知外世如何穿用,便信手随意拼凑,日行渐远,反倒在不知不觉间将数个朝代的服饰特征凝聚穿插在一起,形成了唐家独特的不伦不类穿衣风格。
唐家人是极好的杀手,也是极好的伪装者,且不管在地下穿什么,反正在那暗不见光的世界里,哪怕黄袍加身也不见光彩,但若是到了地上,混入人群中,却与常人别无二异。
就像此时坐在舞厅里的唐冕。
说老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来这种地方,唐冕觉得自己似乎是正在逃离某种正在背后对他穷追不舍却无法窥其身形的东西。
若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唐冕或许有办法甩掉那东西,但可悲的是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东西在追逐着的是他,不肯放过这个曾经亲手杀了大嫂,还差点儿夺走侄子性命的他。
说到这里,或许可以给那东西起个名字,不如就叫“内疚”。
唐冕无法令时光倒回去弥补当时的错,他在躲着他自己,穿上西装藏身于灯红酒绿中,改头换面,以假装他不是那个令他自责到无法喘息的自己。
虽然唐冕年纪已是不那张脸上有地下生活附着而成的惨淡面色和杀手身份赠予他的沧桑风霜,但西装的昂贵面料恰好与那惨淡和沧桑一起将他包装成了个沉着稳重的中年男子,而且,看起来身份不凡事业有成,这种特别的气质足以吸引不少风月女子向他聚拢。
“先生,喝杯酒吗?”
“先生,要不要一起跳支舞?”
“先生,您好像有心事啊,一个人闷头坐在这儿多无趣,不如你对我说说?也就当做是解闷儿!”
舞女很漂亮,脸上擦脂抹粉,身上珠光宝气,可一张口便散出了一股轻浮聒噪的味道,唐冕起初试图借着闪烁的霓虹灯光打量女子的长相,然而最终饶是摇摇头,发现自己对她的面貌并不感兴趣,至于自己的心事,虽然的确是想与人诉说,可既然来这里就是为了假装成另外一个从未犯下那些过错的人,现在若是张口,那今晚便完全没有了消遣的意味。
想到这里,唐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哑声道:“你说点话吧,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舞女先是一愣,想来在这风月场中厮混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歪着脑袋思索着,开始顺着唐冕的要求天南海北地闲扯起来。
“听先生口音不像上海人,不知在这里多久了,这两年啊,这上海滩的洋人是越来越多,有钱人也越来越多,街上跑的小轿车越来越多,黄包车赚的也越来越多,我还打算再带几个乡下的小姐妹来,活计清闲又不愁吃穿,还能给家里爹娘多送些钱”
“在这上海滩,只要是想,什么赚钱的法子都有,没办法,千奇百怪的人太多,稀罕事儿也多,什么谁家的男人出门办事儿死在外面,谁知道过了两年,寡妇在街上却和死鬼撞上面了,敢情儿是不敢离婚又想偷腥,啧啧,大男人装死,算什么本事?”
“又有个来我们这儿卖洋货的,他家的小狗会叫娘,被送给个军阀的老婆,换了好些现大洋,想他原来在我们这儿还求爷爷告奶奶想让我们多买他几盒脂粉,现在好了,跑来装大爷,也能掏钱使唤我们伺候他了!”
舞女自顾自地说着,唐冕起初还微微点头作为回应,此刻就只是盯着杯子,看着酒杯中的霓虹摇晃,舞女以为是自己说的事情不够新奇,便推了推唐冕的肩膀,故作神秘地小声道:“先生,我前几日可是真听到个稀罕事儿!说是有个年轻小伙子,好端端的走在大街上,嘴里突然吐出几只怪虫,好生可怕!有好事儿人跟着给送回家看热闹,说是他家到处跑出来的都是壁虎,怪模怪样的,差点儿咬伤了人,如今都没人敢到那一带去了!”
说怪虫,唐冕不觉得稀罕,炼蛊世家,自落生就是与怪虫作伴的,可要说是壁虎,唐冕一下便来了精神头儿。
“壁虎?”
“没错儿,现在又不是季节,天儿还冷着呢,哪儿来的那么多壁虎?而且,我们这里就有个小丫头住在那一带,说那些壁虎长得好生奇怪,身上都是花纹,大伙都说从未见过那样的怪虫呢!”
唐冕的心一下便提到了嗓子眼儿,是了,这舞女口中所说,必然是唐家蛊门没错儿。
如是这样的话,唐冕皱眉沉思片刻,他本是打算得到陈啸风的死讯,收到余钱后便火速赶返唐家,但是现在听闻这样的怪事儿,唐冕必须要去走上一遭。
毕竟是与蛊有关,而且,既然是壁虎蛊,还很有可能就是他唐家的人比如那个孩子。
唐冕如何花钱从舞女口中买到了那地方的确切位置,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唐冕自然是要到那地方去走上一遭,这是根本无需思考便能得出的答案,只是,唐冕尚且不知,此时在他背后的沙发里,另外一人也将这事情暗自记在心头了。
与唐冕不同,金寒池对风月场是再熟悉不过。
不夸张地说,整个上海滩有模有样的粉头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长得油光水滑、一身金玉之气,出手阔绰一掷千金都不在话下,而且为人风趣幽默,不知道勾走了多少舞女的魂儿,引得她们等着盼着望眼欲穿,但这等引人眼球的人物,偏偏就最是神秘,不但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连他的真实身份出身底细都让人摸不透猜不着。
金寒池此刻就坐在唐冕背后,相比较唐冕那边的冷冷清清,两边的情况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见金寒池左拥右抱,舞女们有的端着酒等在一边,有的将剥好的水果送到嘴边,一个个表情中满是期待,心中暗暗乞求着金寒池能多看自己一眼,而这金寒池也不含糊,万花丛中哪个都不怠慢。
只是,在这一身纨绔气里,双目中的精明之色却未有懈怠,别看金寒池正忙着饮酒寻乐、调戏勾搭,但无论是壁虎蛊虫还是事发地点,都被金寒池默默地记在了心底。
毕竟,唐家蛊门出现在上海,不管怎么想都是件比女人更有意思的事情,这个热闹,金寒池一定要凑一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