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啸风成了真真正正的阴魂,他做的事情让弥光在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词,叫做“阴魂不散”。
弥光回到家中时,正看到横野下二坐在门口,他的身上还缠着绷带,不过这一次绷带已经不再渗血,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他的身上却仍裹着厚厚的大衣,活像个粽子似的,坐在正厅的大门口,那个常年来面无表情的管家跟在他身后,这一主一仆站在一起,活似两个冤魂。
看这样子,中岛江沿请来的那个什么愧古先生已经解了横野下二的蛊,弥光连忙上前关切道:“义父,身子可是好些了?没事儿了吧?”
“我没事儿了,有事儿的是你。”
横野下二看起来本就不像活人,说话的语气更是阴阳怪气,他的脸上布满一块块盖着褐色血痂的伤痕,伤痕甚至遍布到了眼皮上,一只眼睛只能微微睁开一些,那一双小眼睛看起来愈发像鼠眼。
弥光不解,以为是横野下二因为自己在他中蛊的这些日子里不沾家而恼怒,然而还不等她想出怎么哄横野下二,管家已经将一只信封送到了弥光手中。
信封轻薄薄的一片,弥光疑惑地拆开信封,一张纸自里面掉落出来,白纸红线黑字,是陈啸风的笔迹。
“民国十四年九月初九,弥光贷借银元一万块”
借钱给弥光的人是陈啸风,他还在下面特别标注了一行小字,说因弥光是陈啸风的弟子,故允诺不追讨此款,然一旦陈啸风辞世,弥光必须马上将欠款交还给陈啸风的长子陈淰,否则将由青帮其他大阿爸出面开香堂主持公道。
类似的借条在青帮中并不少见,青帮中人管这叫“养老白条”,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这段特别的标注听起来好像是因大阿爸对弟子的宽容而不追讨借款,但事实上,关键信息在于去世后的处置。
因青帮里常有弟子翅膀硬了想将老头子取而代之故对其明伤暗害的事情,大阿爸看似权高位重叱咤风云,但为了保命也得煞费苦心,于是便有人想出了这养老白条的法子,只要老头子不死,这笔钱山高水远细水长流,但人若死了,欠债还钱刻不容缓,否则,上了香堂那就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性命的问题了。
如此一来,且不说打下养老白条的弟子是否真有害主之心,即便是没有,为了不用还钱,也要尽心尽力保护大阿爸,免得被他人伤了性命。
简而言之,这张养老白条就像是老头子们为自己准备的保险。
只是,这法子虽然管用,但也少有人轻易使用,因为好说不好听,往往是非到某个弟子有害命之意时,才会以这张养老白条做为撕破脸前的最后一次协商。
所以如若谁签了养老白条,就如同被烫上了吃里扒外窝里反的烙印。
弥光想到这一点简直觉得好笑,自己对陈啸风可以说得上是百依百顺,就算他真想签什么养老白条,也是应该去找孔勒才对,根本找不到自己头上来!
在反反复复确认了几次后,弥光发觉落款的签字的确是自己的笔迹,而且还按了手印,若真是到了刑事香堂上,自己断然是逃脱不得,只是去年的九月九
那是重阳节,弥光隐约记起,那日她与朱循祖、孔勒等弟子摆了一桌酒席宴请陈啸风,席间,陈啸风让几名弟子作诗助兴,还让他们落款题字,说是要留作纪念,想来就是在那个时候,陈啸风得了自己的笔迹,然后模仿她的字来伪造了这么张养老白条!
果然是条老狐狸!一想明白其中的来来回回后,弥光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没想到早在那么久以前,陈啸风就已经摆了自己一道!
趁着她看这欠条的时候,对面的横野下二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着弥光道:“钱的事情你不必在意,我已经告诉送信人,过几日就会将钱送过去。”
“义父,”弥光咬着牙,一说到钱,她似乎又想明白了什么,“这根本是陈啸风故意伪造的,他是想要这笔钱在他死了之后给他儿子养老!”
是,既然陈啸风不是为了防止弥光害他的性命,那么自然就是为了给他那几个废物点心敛财,弥光记得当日作诗题词的除了自己还有朱循祖和孔勒,看样子陈啸风是打算从他们三个身上狠狠捞一笔的!
不过,弥光满面怒容,对面的横野下二却是一脸不以为然,要知道,一万块是什么概念?横野下二在文监司路日本使馆附近有一宅邸,是自己建造而成,那块地加上建屋的费用也不过两万块,弥光不解,横野下二为何会突然如此大方。
“钱我可以给他,但你要在青帮里替我做些事。”
原来横野下二对一切早有预料,即便弥光每次回家前都会在那个小弄堂的租房中换上女子衣裳,可横野下二和他忠心耿耿的管家总有办法察觉到蛛丝马迹,横野下二知道弥光在外面做了些什么,肯定不是寻常女儿家该做的事情,但当青帮人登门的时候,横野下二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这个女子,竟然混入了上海青帮?横野下二当初收养弥光,只当是将来她可以名媛身份打入社交场,没想到,她能做的比自己想象中的还多。
弥光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短短一天内,自己不但被横野下二识破了身份并被死鬼陈啸风摆了一道,而且,这老家伙还要把控弥光今后的生活,要知道,她刚为自己终于摆脱了陈啸风的控制而感到解脱,如今又直接转为被横野下二所接管。
回到房里的弥光感觉头大,她靠在门板上,小腹阵阵闷沉沉的疼已经让她浑身无力,突如其来的变故更让她心烦意乱,她咬牙切齿地恨起了袁兢,真希望现在被埋进乱葬岗的是自己,他倒是死了个痛快,扔下自己一人,将来想找个能放心说话的人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