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聪明的人在某些时刻也是无暇思考的,比如弥光,她眼睁睁看到那举着刀的混混凶神恶煞往“齐孤鸿”背后来了,那人挥刀直奔他的手臂,其意是想砍断他拉着自己的那只手。
弥光可以想很多,想救他、想为他挡住刀锋、想想再多,可惜都是空想。
故而,出自本能的,弥光想要挣脱开“齐孤鸿”的手,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就在刀锋落下的瞬间,他抓住弥光那侧的肩膀竟向刀锋顶了上去,而在弥光还想不明白他这此举何意时,“齐孤鸿”已经松开了弥光的手。
是的,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是在弥光想要挣脱开来时,“齐孤鸿”也恰好松了手,本来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就这样迅速地脱开了,毫无任何留恋一般。
那一刻,弥光觉得自己的心跳漏掉半拍,也不知是因为身子往下沉下去的缘故,还是心突然沉下去了,总之,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儿,而这不对劲儿的地方又让她觉得那么熟悉
当初全家人逃往满洲时,慌乱逃命的奶妈差点儿忘了弥光。
在那之后,爹爹亡故时,全族分家产,又有人建议弥光的娘甩了她这拖油瓶。
就说前不久,横野下二每次带着弥光出去应酬时,那潜台词都是想将弥光推出家门,以她为自己换回利益。
眼下又有这曾经屡次救过自己、让自己误以为可以依靠的人,竟然在生死关头就这样放开了自己的手
弥光觉得奇怪,她在这一刻思考的竟然不是死,她思考着一个问题,她想知道为什么自己是如此容易被人轻易放弃的那一个。
这个问题对弥光而言比死还重要,被放弃这种事情,比死还令她绝望,可就在弥光以为自己将要万念俱灰万劫不复的时候,“齐孤鸿”的另一只手已经揪住了自己的领子,与此同时对着弥光大吼一声道:“跳!”
眨眼之前,沉浸在绝望之中的弥光觉得天地间仿佛万籁俱静,可随着这一声大喊,弥光突然听到背后的舞厅响起为招徕客人而奏响的舞曲,霓虹灯璀璨闪烁,将光影映在“齐孤鸿”的脸上,她突然有种不思议的感觉,仿佛自己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趁着领子被“齐孤鸿”死死揪住,弥光双脚撑住墙面,全身拼命往上蹿了一下,手也抓住了窗台,紧跟着,弥光感觉“齐孤鸿”还在将自己的身子往上顶,她顺势跳起,被“齐孤鸿”撑住自己的腰间,她顺势抄住窗框上端,身子向后甩去,隐约能看到自己的下半身已经飞出窗外,弥光的心中却早无半点儿惊慌,反倒是享受着腾空凌驾于上海滩大地之上的快感,同时顺着身子惯性甩回窗内时,弥光死死盯着正冲过来的混混,浑身肌肉紧绷,趁着那两人冲过来的瞬间狠狠撞在他们身上。
弥光是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才勉强翻身起来,人早已不知道叫痛,那种破坏欲好似一头野兽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唯有以血气方可安抚平息,而在她身边,仍有人向“齐孤鸿”奔去,弥光已经忘了什么招式策略,就如猎食的野兽般用尽浑身气力,凭着本能死死抱住那人的腿,对方立马踉跄着摔在地上,弥光顺手抄起地上的瓷壶碎片,对着那人穿着布鞋的脚底就是猛地扎了进去。
粗糙而宽厚的瓷片戳穿皮肉时会有一种艰涩的质感,可是看到血迹沿着瓷片上涌,却让弥光感觉浑身血液喷张,她猛地抽出瓷片自地上爬起,不远处的“齐孤鸿”正被一混混顶在墙角,弥光纵身一跃向那人背后扑去,手中的瓷片也横在了那人脖颈间。
只是,还不等弥光动手,那混混的脖子已经软趴趴地歪在肩头,弥光一愣,目光望向“齐孤鸿”,她顺着“齐孤鸿”的目光向下,低头盯着混混衣领敞开的胸口。
那是“齐孤鸿”抵在混混胸前的肩膀,一道刀伤不对!
弥光起初以为那是被刚刚那一刀砍出的伤口,可是再仔细一看,却见那伤口上獠牙倍出,竟足有三排,几十颗细密的獠牙已硬生生撕破混混的皮肉,一条舌头般的东西正贪婪地吸吮着混混的血,竟不过瘾似的直往那混混的肉里钻去,看似柔软的舌头此时好似锥子般深入皮肉筋骨,而他那伤口周遭的皮肤就像贪婪吞噬时的颈嗓咽喉般咕噜咕噜上下浮动。
弥光浑身的力气一下软了,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松了气力,而“齐孤鸿”的脸上隐约好像似乎也露出了一些惊慌之色,那条舌头一下缩回他的伤口之中,死透了的混混身子一软摔在地上,弥光正被那混混压在身下。
房内早已是一片大乱,不知是谁离开时不小心撞翻了纸墙,弥光看到有人向自己狂奔而来,在那慌乱中,“齐孤鸿”已经随奔逃的混混一起消失不见。
弥光不知是谁掀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混混,又是谁将自己从地上扶起来,好几张脸在她的眼前一晃而过,却没有她想看到的那张脸,弥光突然愧悔,在几分钟之前她还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让“齐孤鸿”逃离这一场混乱,可现在她却不顾一切地想留住他,死死攥着他的胳膊,强迫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那到底是什么?自己看到的怪物是什么?自己看到的他到底是什么?!
窗外的霓虹灯仍在闪烁,一下、一下,红的、紫的、蓝的灯光在弥光脸上闪烁,她失魂落魄地望向门外,望着“齐孤鸿”离去的方向,周遭的嘈杂声响仿佛都已与她无关,弥光现在就想知道这一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如果弥光此时还有力气能站起来,她可以走出门,在三楼走廊尽头,一扇小门正在迅速被关上,门的那一边也是一家妓院,名字叫春乐阁,与美支那不同,是地地道道的江南装饰,不过这些对弥光来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果弥光还能走过去的话,就可以看到“齐孤鸿”正靠在一道结实的木板墙上,他大口喘着粗气,拽着袖口擦着肩膀上的血,脸上的鲜血与汗水混在一起,使劲儿擦了一把后,血迹与杀意褪去,面颊上可以看出皮肤的本色和难以名状的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