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孤鸿去找宋不双的时候,宋不双正在喝酒,地上一片狼藉,桌椅散落碗盘横飞,宋不双就坐在那一摊汤汤水水之中,见齐孤鸿进来,他连连招手,从地上摸起半只碎掉的杯子递给齐孤鸿。
“来啦?来得正好,喝一杯!”
按说,宋不双的酒量不错,蒋秋中跟了他这么长时间,还从未见过宋不双这般烂醉如泥的样子。
正如老话所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宋不双这是有心事儿,在齐孤鸿进门前,刚有个人夺门而出,此人是宋不双的同乡,听闻他在同文书院念书,宋不双便派人去请了他来喝酒。
书院全称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由其地址位于虹口一带便知道学校乃为日方所建,不过与其他外国学校不尽相同的是,东亚同文书院同时招收日本和中国的官费生,教学虽然以日语为主,但教学目的和方向却是让日本学生能更多了解中国。
宋不双的同乡杨迹少年时家道中落,为了能继续便发奋考上了同文书院的公费生,入学已有两年,得知宋不双如今竟率领军队成为一方军阀,杨迹也深感兴奋,人一来便于宋不双扯开话匣子,讨论起了当今实事。
民国十五年,天气越来越热,人心也越来越燥,就算五省联军不驻扎在沪上一带,这上海滩作为交通枢纽,早晚也是战争中必得之地,杨迹几杯酒下肚竟摇起头来,对宋不双连连称羡,“我要是你就好了,也能上战场,只可惜现在书还没读完,若是就此弃笔从戎,恐怕枉费多年苦读之功。”
“是,是。”宋不双点头倒酒,“喝酒,喝酒。”
“孙传芳和张作霖这是二虎相争,可他们却忘了还有人在坐山观虎斗,国民革命军注定了是一定要北伐的,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投靠哪一方?”
“国民革命军吧,”宋不双搔了搔头发,夹了块盐水鸭肝送到杨迹碗里,“吃菜,吃菜。”
“不光是国内要打,和国外注定了也是早晚要打的,我只求这战争来得慢一点儿,让我也能有机会加入其中,让我们中国人做好准备,好好把大清朝时受的那一股子恶气一并还了,让那些洋鬼子们知道我们中国不是案板上的羔羊,随便谁都能来宰一块,到时候第一个就要先让日本人撤出中国!”
宋不双虽说也读过几天书,不过和这些兵痞们在一起混久了,吃的那些墨水早就混着酒呕出来了,听着杨迹带着国内外的形势来与自己侃侃而谈,宋不双倒有些不适应了,起初只是随声附和,现在听到杨迹突然说起这话,宋不双挑了挑眉毛,“哎?日本人撤走了,你还去哪儿念书?”
“念书算什么?中国万万里河山才最重要!”
宋不双有点儿想不明白,他嘬着牙花子,轻声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在日本人开的学校里好好,然后把日本人打出中国?我这么说,没理解错吧?”
杨迹不胜酒力,此时面红耳赤义愤填膺,“你当真以为日本人到中国来开学校是为了帮助中国人?他们教日本学生,是为了让日本人更了解如何侵略中国,教中国学生,那是为了培养亲日派!当初在国父面前口口声声说什么要保全中国,后来呢?谁站出来嚷嚷着要抢占山东的?纱厂罢工时,谁杀了我们中国同胞?日本人且都不像你这么想,你怎么能站出来替日本人说话?”
宋不双被这一通话说得脸上不是颜色,一阵白一阵红的,他心说自己听闻杨迹在日本学校里念书,还想同他商量商量能不能介绍些日本陆军的人给自己认识,如今听了他这口风,宋不双心说自己还好没提出来,否则这家伙就像上了膛的机关枪,一番话就得把自己给“突突”了。
不过,站错了队终究怪不了宋不双,谁叫他本身就是个对打仗提不起劲儿来的货,但凡稍稍了解些情况,宋不双就能知道杨迹这一番热血言辞从何而来,早在去年五卅事件的时候,因中国工人被害身亡,中国工商学各界纷纷罢工罢市反抗游行,就连日租界里的佣人都不伺候那群日本人了。
日租界被断水断粮,驻沪的日本侨民只能躲到同文书院里,这就好比猎物躲进安全的笼子,围在外面的捕猎者自然是怒气难平,更有人指出这同文书院就是日本人安插在上海的侵华基地,不遭人恨才怪。
那段时间宋不双还没来上海,对这段历史鲜有耳闻,他不知道身在同文书院对杨迹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更不知道正因这样的影响,促使这些学生最快走上了反抗和革命的道路。
“我给你说,”酒终究是喝到量了,杨迹也就不再避讳,虽然是凑到宋不双耳边围着手做出个要耳语的姿势,口中的动静却是整个院子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们书院里已经有学长加入了**,还成立了中华学生部的学生会,我们在徐家汇还有党支部,还有日本同学支持!”
杨迹一席话说完,宋不双整个军营内外鸦雀无声,而坐在杨迹对面的宋不双则是冒了一身冷汗,他擦了把后脖子上的汗珠儿,吞了口口水对着杨迹道:“你这话,给我说说就成,在你们学校里”
“怎么了?早晚说到满天下都知道!”杨迹说到尽情处,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挥着另只手道:“北伐军早晚要打上来,到时候我们就跟着北伐军一起去打仗!把所有侵略者都赶出去!”杨迹说得又跳又唱,回过头来见到团在凳子上的宋不双,又是鄙夷地瞧了一眼道:“我刚才还挺羡慕你的,有个自己的队伍,可以杀入疆场,现在一看,不过尔尔罢了,空有一手好牌却不敢上牌桌,这和空架子有什么区别?你看看多少同胞正在受到列强残害压榨,多少疆土任由外邦驰骋?难不成你就躲在这小庙里喝一辈子酒躲一辈子事儿?插科打诨浑浑噩噩地过一生?真叫人瞧不起,我告诉你,真瞧不起你宋不双!”
这一顿酒对杨迹来说那是喝得痛快,喝过之后大手一挥摇摇晃晃便出了宋不双的军营,扔下宋不双一人坐在地上,望着空杯叹气。
是啊,自己这么多年都做了些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