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输未必一定是输”,是输的时候试图将心境从谷底拉回来的一句宽慰那么“赢也不能真的算是赢”,则是在赢的时候为避免得意忘形的一记当头棒喝。
这话,就说给此时的高杉介听。
上午十点钟左右,石井家的剑道馆内,阳光穿过纸窗扇斑斑驳驳稀稀落落地洒在木质地板上,那地板的每一寸纹路中都曾浸满武士的汗水,此时,又多了高杉介的血,他赤脚踩在地板上,认真地凝视着脚上的伤口。
千疮百孔,却如梦似幻,如果不是此时脚上的血迹无声地向高杉介描述昨晚的经历,他简直会以为在齐孤鸿家发生的事情其实是一场梦。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如果不是站在对面的石井大吼了一声,恐怕连高杉介自己都不知道他会发呆多久,抬起头来的瞬间,高杉介看到因石井的怒吼而被震动的灰尘,它们在晨光中洋洋洒洒而下,如一种怪异的舞蹈。
而石井的竹剑打破了灰尘的乱舞,直奔高杉介面门,仿佛是在这一剑之间,将所有暴怒倾泻而出。
其实当高杉介对石井称他已经完成任务时,石井明明是喜悦的,然而,夹杂在喜悦中的些许疑惑很快从高杉介接下来的回答中得到了印证。
“齐孤鸿倒是答应了加入新药厂,只不过,他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差不多要十五天后回来。”
“这……这他妈的算什么狗屁答案!”
石井还记得他的开蒙师曾告诉他,道馆是练习剑术的地方,哪怕是面对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也不能将怨气带入道馆中,可即便如此,石井还是忍不住对着高杉介劈剑相向,他已经顾不上什么高杉介的背景出身,对自己的暴怒不做任何掩饰。
或许人都比较擅长高估自己的实力,石井也是如此,他觉得如果是自己出手的话,虽然不能随便夸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手到擒来的海口,但在他想来,总该好过这些废物吧?中岛江沿因齐以一句“不通蛊术”被耍了十几年,而这高杉介此时竟然还能相信齐孤鸿一句“十五天后回来”的鬼话?
“难道……”石井咬牙切齿道:“你们都没睡醒吗?明明早就知道了支那人的狡猾奸诈,为什么偏要一次又一次地往他们的陷阱里跳?”
“石井君,”高杉介明明可以躲过石井的攻击,但他没有,反倒是以手中的竹剑横在石井面前,不留半点儿面子地阻挡着石井的质疑,“为何这么快就要下定论呢?是因为被骗得太多,还是骗人太多?”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在大好年华里被人骗得踏步不前!”石井手上的动作攻势劲猛,口中咄咄逼人的论调也如一次次挥下的竹剑般不给高杉介还口的机会,“高杉,上级之所以命我来领导你,为的就是用我的经验避免你走弯路!”
“是不是弯路,走了之后才会知道。”
年龄,在很多时候会表现为一种过度膨胀的自信,比如人们总是习惯性地认为年龄会和阅历、能力、智力等等成正比,其实这种想法根本毫无依据甚至毫无道理可言,但却如一道枷锁般束缚了长幼双方,年幼的要忍受年长的人倚老卖老,年老的明知有错却碍于面子偏要争个高下,甚至为此强词夺理恼羞成怒。
“你要相信我的判断,”石井连连震足迫近,像只猴子般试图以武力维持尊严,“齐孤鸿不会回来的,我的判断绝对没错,高杉,你被他骗了,为了挽回你的过失你必须把他……”
“我不会去抓他回来。”这是高杉介从小信奉至今的原则,他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在事情产生结果之前,不会因为其他人的一句劝阻或诱导而左右翻覆地走弯路。
“是,”高杉介脸上的坚定神情反倒引出了石井的一声冷笑,“你不用把他抓回来,你该杀了他……”
石井觉得自己是了解高杉介的,他又何尝不是曾从高杉介这样的年纪走过来的?他又何尝不明白人起初都是愿意相信别人的,但这种轻信总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被证明其失误之处。
只不过,当石井以为自己是在帮助并教导高杉介时却忘了当年自己在这年纪时也是这般极力排斥着旁人的否定,哪怕对方出自善意,但毕竟年少轻狂,谁愿意承认自己会错?
“可是杀人能解决什么问题?石井君你如此一言妄断,如果错了该怎么办?”
“不可能!你住口!”
在石井的怒吼声中,高杉介和石井的竹剑劈砍在一处,两人没有再做声,那些用语言无法辨出高下的问题似乎都积聚在了剑气中。
高杉介自幼跟着家中长辈学习剑道,他还记得大人们口中的一句话,说,什么叫做人与兵器合为一体?是人对手中兵器的熟悉程度,远超过了解自己的身体。
所以,此时高杉介看都没看便收回竹剑,在对石井施过剑道礼后径直向门口处走去。
石井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声音中残存的理智已经所剩无几,“高杉,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但我不会让你的懦弱影响大局,你记住,在我的计划中,任何不能为我所用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死。”
高杉介推开了道馆的门,雾蒙蒙的天上分辨不清太阳究竟在何方,他突然觉得有些乏力,人也如天色般闷闷沉沉的,大概是有些累了吧,高杉介摇摇晃晃地趿上木屐,头也不回地闷声道:“你就不怕有一天也会有人这么对你……”
那声音在院落中懒懒散散地晃了一阵,其中还夹杂着石井急促的喘息声,他缓缓放下举着竹剑的胳膊,手腕颤抖不止,胸中怒气难平,可高杉介的身影早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大门外,石井怒视着站在一旁的十来个浪人,咬着牙对身旁的手下道:“杀!”
手下一时间没明白石井这咆哮的缘由,呆愣愣地看了看石井,“阁下说的是?”
“杀!”石井一把夺下手下腰间的配枪,对准院落中的浪人一边扣动扳机一边怒吼道:“杀!杀!”
枪声惊动了枝头鸟,小巷中的高杉介抬起头来,呆呆地看了片刻。
只有受惊的鸟,才会慌不择路地横冲直撞,人也是如此,可不知哪一次横冲直撞,就冲到了最后那条不归路上。
院落中,十来个浪人倒成了一片,石井胸口起伏,直到那片片血流成河已经染红了院内的枯山水,石井这才不甘心地将手枪扔回到手下怀里,发觉手下竟然还在探头打量院子里的浪人,石井鼻孔出气地冷哼了一声道:“怎么?是想替他们叫医生么?”
“阁下,这毕竟是高杉介的人,那家伙……”
“没看那家伙连屁都没放一个就走了吗!”
石井满不在乎地嚷嚷着,但说到最后的时候,却连他自己都没了底气。
那毕竟是高杉介,虽然的确是一个字都没说,可那家伙性格古怪行事诡异,没有说话,反倒未必是好事……
“反正,”为了给自己找回些面子,石井低声咕哝道:“就算那个齐孤鸿真的会回来又能怎样?我们除了金家还有叶家,两家联手,难道还怕对付不了高杉那个……”
还不等石井把话说完,手中的木剑受之前高杉介那一击后,最后一根箍着剑的丝线终于断裂,发出“铮”的一声,那刺耳声响惊得石井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
高杉介可以凭着他对手中竹剑的熟悉程度,甚至都不需要看石井一眼便知道自己已经赢了,但石井对此却一无所知,手中竹剑突然散落满地,令他的心头生出重重疑云,而这种略显可笑的迷信思想,倒对齐孤鸿和高杉介也有了莫大的帮助,至少让石井在接下来的一阵子里都不敢轻易对他们下手。
而凡事有一利自有一弊,在石井暂时放过齐孤鸿时,自然也应有其他人来代他受过。
就比如,石井刚刚提到的金家和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