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朴镇位于湘西腹地,因自古以来就是交通枢纽,所以相比较附近的其他城镇更为繁华,也更为摩登,光是从这青楼里种类繁多、打扮入时的姑娘们身上就能看出这一点,清吟小班、评弹歌舞、洋装旗袍,简直不输上海滩。
姑娘们自然是从唐冕和镇三八的穿着打扮上看出两人来自异乡,操着一口轻软的官话轻声细语,端茶倒酒无微不至,那阵阵扑鼻的香粉味儿让镇三八浑身不自在,他坐在桌子边,垂下来的桌布盖着他的双腿,而同样藏在桌布下的双手此时正运力一下下抓着大腿,尽力排解年轻男子这一身无处发泄的血气方刚。
经葛家寨那一战后,镇三八对唐冕的疑虑逐渐消散,此时再回想那个“反心”的意思,镇三八觉得凭唐冕当时动手的架势,用来证明他并无反心已是绰绰有余。
离开葛家寨来到三朴镇后,唐冕特意邀镇三八出来,本以为他是想和自己商讨接下来如何返回舍昂去找那个“地下往生”之地,谁知道唐冕竟唱了这么一出,从未经过这般阵仗的镇三八当即乱了手脚,生怕他竭力伪装出来的镇定表情会出卖自己心中的慌乱。
对面的唐冕对这一切倒是应付自如,早已习惯了一般,只见他信手捏起一块点心,正要送到嘴边时,唐冕顿了顿,伸长了胳膊将点心送到镇三八面前的盘子里。
“尝尝,这叫云年糕,我小时候最喜欢吃。”
唐冕一边说着又一边捏起一块点心送到他自己嘴里,点心上洒了一层细细的白霜,镇三八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看到那糕点入口后,白霜沾在唐冕浓密泛黄的胡须上,随着唐冕的嘴巴咀嚼蠕动,白霜一点点撒落在桌子上。
连镇三八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在跟着那块点心走,此时他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是什么味道?
唐冕一边嚼着,一边对镇三八说起话来,也不知是因这段话的内容本身就很是暖意十足,还是因为糕点令他混沌的话语间都充满了软糯的甜味儿,总之,镇三八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慢慢放松下来,好似融化在柔软的云端,他紧绷的戒备心也不知去了哪儿,在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时候,已经拿起云年糕送到了嘴边。
“那时候我还不能出门,我爹每次出门回来时,都会给我带几块云年糕,五块,就是我娘三块,给我两块,总之他给娘的总比给我的多,虽然娘也会把她的偷偷留给我,但总觉得吃不够,记得有次留着两块舍不得吃,就包起来放在抽屉里,三两天后忍不住翻开一看,哎?长毛了?把我哭得这个心疼哟……”
话是软的,点心是甜的,镇三八一边慢慢地嚼,一边认真地听,他打量着唐冕,在之前他没怎么见过唐冕,如今看着他的眉眼,终于开始觉得这个人变得真实起来,不单单只是那么个单薄的名字而已。
然而这些话听得越多,镇三八却渐渐觉得心头有些酸酸的,嘴里的点心也似乎变了味道。
“后来啊,”唐冕仍在细细碎碎地说着,往镇三八的盘子里放点心的时候,嘴上的话也没停过,“我第一次出去的时候,头一件事儿就是嚷嚷着让我爹带我去买云年糕,我记得那天我整整吃了九块,我爹就笑我没出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长大了之后就可以经常出来了……”
是的,唐冕是唐家本家,小时候有爹娘给买点心,长大之后就可以离开唐家去看外面的世界,可这些故事离镇三八却是那么遥远,触手不及,他听得越多,就觉得心头越是真真难受,镇三八突然怀疑这些点心有毒,为什么吃过之后,总觉得好像有无数把小刀在自己心头用力扎?
似乎是察觉到了镇三八脸上的表情变化,唐冕终于适时住口,他对着身旁的姑娘低声呢喃了几句,镇三八也不知唐冕说了些什么,就看到那姑娘的脸上露出了一阵暧昧的笑意。
紧跟着,房里的两位姑娘来到窗边拉下窗帘,夜色被隔绝在厚重的窗帘之外,房里的烛火显得越发烨烨生辉。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三四个姑娘人手两盏灯火,一个跟着一个进门,镇三八这便看到他们将那灯火都放在了窗前的一道轻纱前面,那轻纱本是白色,被烛火这么一染,如晚霞一般鲜艳。
那片晚霞突然让镇三八觉得难受他记起自己第一次离开唐家时的场面,那是一个傍晚,天边红霞让镇三八惊得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若非亲眼所见,他无法想象世间还有如此美景。
然而,离开唐家的镇三八只是被带去执行任务,他在战斗中只贪恋天边晚霞,为此险些丢了性命,可即便如此也觉得心中无悔。
在被罚关禁闭的那几天里,镇三八一直心心念念地想着那天边的晚霞,想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执行任务,什么时候才能再看看那样的一片天……
对于镇三八来说,红霞代表的是另一种命运的可能性,代表的是另一个世界的面貌,但是这种美丽却也是与杀戮紧紧绑在一起的。
而今天,唐冕轻描淡写的那么一番话,让镇三八感觉到心口窝的一阵阵酸楚,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如果不知道别人从小就有爹娘疼爱,不知道别人离开唐家后竟然还可以去逛街市买甜糕,如果没有这种比较,镇三八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感觉自己在唐家的生活有什么不妥。
可一旦知道了,心中那种种酸楚,便再也无法消弭。
正当镇三八这样想着的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一阵银铃叮当声,镇三八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头盖轻纱的女子站在门口,阵阵银铃声正从她的脖颈、手腕和脚腕处传来。
与此同时,唐冕也已经走到了门口,镇三八不免一阵局促,还以为是要把这间房让给这姑娘,立马起身追着唐冕而去。
“哎?”唐冕皱眉一摆手,镇三八立马定在原地,紧跟着就看那唐冕将姑娘向房里一推,随后他自己转身出了房间,在关上房门的时候,唐冕对着镇三八意味深长笑了一声道:“三八兄弟,**短暂,你可要好好享受!”
随着房门被唐冕关上,这房间里便只剩下镇三八和那银铃姑娘两人,镇三八不知道满脸挂笑的唐冕其实在关门后就变了脸色,事实是,此时的镇三八根本都无暇考虑唐冕的意图,也不知道这银铃姑娘到底要做些什么,他更不知道从今日起,将会有另外一段记忆取代他脑海中的那片红霞。
此时的镇三八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一阵阵在他浑身游走最终聚集在双腿处的燥热,以及喉咙中的干渴。
镇三八吞了口口水,在那银铃声中,镇三八看到那女子一步步来到那片被轻纱映照得如晚霞般的轻纱后,随着轻盈的音乐声和清脆的银铃声,女子开始翩然起舞。
她如仙鹤展翅,双手摆动间,上身的水绿色绸缎褂子轻轻被扔出窗纱
她如游蛇蜿蜒,腰身扭动时,下身的层层轻纱长裙如高山瀑布洒在地面
她轻轻踢腿、跳跃,如山间跃动的小鹿,两只绣着莲花的三寸小鞋轻轻被她甩在一边,挂着银铃的小腿抬起,一阵清脆声响中,一只小脚在轻纱后缓缓滑动,仿佛激起一水涟漪。
轻纱薄幔后,凹凸有致的身材游走灵动若隐若现,镇三八看得甚至忘了呼吸,他从没想到此处之晚霞竟比天边还美,天边晚霞虽然辽阔壮丽,可毕竟没有这片晚霞旖旎,更没有这片晚霞后令人蠢蠢欲动难以自控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