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孤鸿和唐鬼的生活还不至于如此颠沛流离无暇喘息的时候,他们两个曾经讨论过一个问题。
蛊死了之后,会怎么样。
之所以会讨论这个问题,其实来自于一个很无聊的话题。
差不多是在跟着唐冕离开上海之前,那段时间唐鬼难得过了一段波澜不惊的日子,有饭吃、有床睡,不用日夜提防附近突然冒出来什么悍匪虎视眈眈地觊觎他的山寨,要说唯一能牵动他心绪的事情,大概就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弥光。
这样的平静对唐鬼来说实属罕见,让他想起在千古镇上度过的童年,但不知为何,唐鬼总会在这样的时刻思考起自己的身后事,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不知道这种看似无聊的担忧究竟来自于唐家身份的潜在压迫,还是来自什月眉眼间的忧虑,当年他还仍是唐忌夜的时候就已是如此,死亡好像日日潜藏在黑暗中,随时打算伺机而出,所以,他总是在为此做准备。
那时候的唐忌夜与齐孤鸿聊起这个问题,他想知道齐孤鸿死后打算怎样。
“不怎样,”少年时代的齐孤鸿春风得意,自信从他全身自毛发至指尖尽情散发着,即便是死亡这件严肃的事情也未曾令他担忧,齐孤鸿不以为然道:“死了就去看看阴间是什么样子呗。”
“那你的身体呢?皮囊。”
“进祖坟啊,”齐孤鸿对此毫不犹豫,他是齐家嫡系唯一的后代,死后被风风光光葬入祖坟,这一点根本无需考虑,“到时候会有一块墓碑,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后人会来祭拜,不过估计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就是不知道烧了的纸到阴间会不会变成纸钱……”
齐孤鸿当时的轻描淡写一直令唐鬼有些难过,这种感觉缠绕在他心头多年,虽然明知道齐孤鸿并非故意炫耀,但唐鬼会本能地做出对比,自己呢?没有祖坟没有后人的自己,将来该要怎样?
后来的很多年里,血雨腥风四面临敌的生活让唐鬼无暇考虑这些无聊的问题,很多时候,人在沙场上时,唐鬼甚至会因为对杀戮和争斗的厌烦而向往死亡,觉得只要死了就好,什么埋不埋、葬不葬的担忧都不如当下的痛快。
直到唐鬼和齐孤鸿来到上海,在一个平静的夜晚,这个问题再度涌上唐鬼的心头,他对着早已不同往昔的齐孤鸿再度问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问题。
其实唐鬼对齐孤鸿的回答抱着十分的好奇,眼下的齐孤鸿早已不是当年的齐孤鸿,现在的他和自己一样孤零零的,唐鬼不知道现在的齐孤鸿给出的答案,是否也能解决他自己的问题。
只是,齐孤鸿并没有回答,唐鬼问这话时,齐孤鸿正在轻轻地抚摸着一条蛊蛇,那是他第一次凭着自己的力量炼出来的蛊,而后经常带在身边。
但是,纵然齐孤鸿对它百般宠溺,可蛊有蛊的寿命,或许因其本身就是打破了天地常理的存在,所以老天因不满于它的存在,普通的一条蛇或许能活个几十年,但蛊蛇的寿命就只有十几天,如果齐孤鸿以血饲养的话,或许还能多活上一阵子,但齐孤鸿没有这样做,他轻轻抚摸蛊蛇的时候,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它的身子正在一点点变得粗糙,那是蛊涎正在流失的表现,鳞片如风干的叶片,轻轻一碰就会掉下碎渣,那双眼也在逐渐变得混沌。
齐孤鸿记得自己刚刚炼出这条蛊蛇时,每每齐孤鸿抚摸它的身躯,它总会将尾巴缠绕在齐孤鸿的手腕上,做出类似忠犬摆尾似的回应,但是现在,它就只能轻轻地将信子伸出来一些,以此微弱举动作,来证明它仍活着。
不过,很快就会死了。
“你放心,”大概是察觉到了齐孤鸿的忧郁,唐鬼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这个话题,他打着哈哈给齐孤鸿宽心道:“你要是死在我前面,我肯定会把你葬到你们祖坟去的,要是能比你多活个十年八年,我就玩命给你烧纸,烧出足够咱们在阴曹地府花天酒地的……”
齐孤鸿没有回应唐鬼的话,而是喃喃自语一声道:“人死了之后会立墓碑,蛊呢?”
唐鬼不得不承认自己着实是没有齐孤鸿的那份细腻,他当时没有听明白齐孤鸿真正想说的问题,只是不以围绕道:“你要是高兴,你也给它立一个啊!”
“写什么呢?阴蛇蛊?那其他的虫怎么办?它身体里还流着其他虫的血脉,都不作数了么?”
这一定是齐孤鸿在国外留洋时受到的影响,且不管到底真的是因为目睹了西方的文明开化和国内的封建余毒后,为受压迫阶级鸣不平,还是单纯地只是为了通过表现不同想法来凸显自己的留洋资历,这些暂且抛开到一边不提,总之,齐孤鸿在说起为虫子博一个公平说法时的语气就像是在讨论为何偏房妾室不能入祖坟一样严肃认真。
“不就是个墓碑?你要是愿意,当初拿什么虫炼的,你就把名字全都加在墓碑上……”
“不,这不是墓碑或者名字的问题,”齐孤鸿摇摇头,眼神莫名地有些忧伤,“炼蛊取蛇、蜈蚣、蝎子、壁虎、蟾蜍这五毒,炼成后,因其各自特性有异而分别名为青螣蛊、詹丑蛊、虎麟蛊等等,可是蛊死了之后呢?”
若蛇毒占上风,炼成阴蛇蛊,那么炼蛊时所需的蜈蚣、蝎子、壁虎和蟾蜍便都成了陪衬,仿佛它们的存在就只是为了成就一条蛇,这已经算是为其牺牲了性命,可是结束了之后呢?当蛊死了之后,它们是否能够回归各自的本体?或者说,只能化为一滩碎屑,找不到自己原本的形状?
唐鬼无法回答齐孤鸿的问题,或许这个问题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不再提及,但是却一直扎根在了齐孤鸿的心里。
这个问题让齐孤鸿时常想起自己和金寒池、叶君霖、章杳甚至包括唐鬼之间的关系,或者说尤其是唐鬼,当初唐鬼的山寨因自己而被灭,唐鬼大大方方地将复仇之事揽到自己身上,可齐孤鸿知道,当唐鬼将他的怨念和自己凝结在一起,好似炼蛊一般不分彼此时,说到底,仍是为了成就自己。
而现在,五族看似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再一次将他们像炼蛊一样凝结在一起时,齐孤鸿作为始作俑者,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担得起这样的担子。
蛊死了之后,会是什么?
如果有一天齐、唐、叶、金、章一同赴死,他们最终成就的会是谁?那个功勋章上会写着谁的名字?
齐孤鸿不知道,以他现在的资历阅历不足以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是在这一刻,当那只蛊虫从石头下面爬出来的时候,齐孤鸿突然望向唐鬼,他似乎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