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君霖进门时,叶家上下展现着一种令人费解的热闹欢愉,然而自己和叶景莲都不在家,这让叶君霖一时间想不到这盛景究竟为谁而造。
而正当叶君霖满怀狐疑地迈过一道道跨院时,坐在木轮车上的叶旻正迎面而来。
叶旻常年受病痛缠身,那种缭绕在面容上的愁苦已经改变了她的容貌,然而今天,她的脸上却透着一种少见的喜气,在见到叶君霖后,叶旻先是一愣,随后竟喜得连连拍手。
“你回来了!回来得好,回来得正是时候!”叶旻说着,连忙对着身边的门徒招手,“快!前几日取回来的衣裳呢?快去拿来让君霖试试!”
叶旻对着叶君霖一招手,随即指向前面的厢房,一边走,一边急切切地对叶君霖说起一些细碎的事情,诸如她是命门徒从哪里找来了几块极好的衣料,依着叶君霖的尺寸做了几件衣裳,她瞥了一眼叶君霖的腰身,忍不住撇撇嘴道:“你这是去了哪里?看着风尘仆仆的,这腰身怎么还好像宽了几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叶旻的语气中都透着轻快的喜悦,就好像全然忘了叶景莲还流落于外的事情,而她的喜悦,正映衬了叶君霖的忧心忡忡,好像有只小手在她心底不停抓挠,可一时间又没有合适的机会发问。
如此一拖再拖,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叶君霖本想趁着晚饭时间提及叶景莲的事情,但她很快意识到,今天的晚饭,并非是一场简单的家宴。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有门徒提着数只大红灯笼,分别挂在每一道跨院的飞檐下,放眼望去,那一道道红光仿佛铺就成了一条无形的红毯。
而今天晚上的贵客们,也正在沿着红毯向她们一步步走来。
这个夜晚对叶家来说有些特别,这个向来只有女性出入其中的深宅大院里,突然涌入了一些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气息。
在叶旻内宅的厅堂中,巨大的圆桌前,一些陌生男子先后落座,叶君霖听着叶旻向自己介绍着众人,有来自北平的官宦子弟,上海来的商贾之后,更有一些各路军阀。
这些男人们身份、地位、来历和性格皆各有不同,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而就在叶君霖为叶旻特地将他们齐聚一堂的目的而困惑不已时,叶旻竟毫不避讳地开门见山。
“今日特邀诸位前来的原因,想来各位早已在拜帖上了解一二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小女君霖已到了成婚之年,因操持我叶家诸多杂事,一直没能抽身顾及终身大事,恰逢小女外出,今日正巧到家,兴许也是老天冥冥之中特有安排,就是为了她能挑出个如意郎君!”
当叶旻说出这个“挑”字后,众人中明显听到一阵咋舌之声,此时且不说他们,就说坐在叶旻身旁的叶君霖,几名门徒紧锣密鼓帮她打扮了一番,今日坐在这里,绝对算得上是盛装出席,可也正因如此,叶君霖捏着绫罗裙摆,觉得自己好像个跳梁小丑般局促她万没想到今天这一场盛宴,竟然是叶旻为自己安排的相亲,而她竟将所有相亲对象都聚齐在了一处……
虽说,这种干脆利落的方式的确是叶旻的做事风格,可叶君霖难免感到羞愧不安,还从没听说过有人用这种砍瓜切菜货比三家的方式相亲,叶君霖隐约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如果目光有实形实体,自己现在怕是都被万箭穿身了。
桌面上一时间安静下来,男人们默不作声,但是一个个看起来各怀心事,有人在埋怨叶旻这种堪称羞辱的做事方式,有人则在暗中观察别人的反应,而这些人中,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首先耐不住性子,只听他清了清嗓子,嗓音嘹亮地朗声道:“叶家夫人,陆某是个粗人,今天特意来了,还以为您老人家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小姐许配给我,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不合规矩了?”
席间立刻有人应声,也不知道是真的想要发表同样的感慨,还是在起哄想等着看这粗人闹笑话,然而就当叶君霖以为这人会站起来掉头就走时,却听到这位陆姓男子毫不犹豫地大大咧咧道:“这饭可不是这么个吃法儿,我姓陆的既然来了,肯定不能空手回去,您也看出来了,咱和其他几位不太一样,如今是兵荒马乱的时候,金银满仓,比不上手里有枪,你要是想有人保着叶家,保着叶小姐的话……”
所幸陆姓男子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他留了一半儿,继而回过头来,一脸意味深长地看向身旁众人,仿佛是心中已经有了十足把握,就等着其他人知难而退。
正如叶君霖之前的判断,这些人的身份地位不同,所处的世界不同,而对世界的认知,自然也不相同,当这陆姓男子因自己的军阀出身洋洋自得时,身旁很快有人发出一声蔑笑。
陆姓男子和叶君霖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人,叶旻之前对他有过介绍,说是北平来的官宦子弟,只见这人穿着长衫马褂,虽然并不张扬,但是从他身上的几样玉器,不难看出这人的身世不凡,虽然自我介绍称其父是在北洋政府供职,不过,想来家中必定是有传承的,至少是前朝旧臣。
男子客客气气地对叶君霖自报家门称是姓杨,说起话来倒是斯文,不过其中不乏刻意显摆的成分,想来是要故意在叶君霖面前表现得与那陆姓莽夫不同,只是听起来实在过于文绉绉的。
“眼下实属乱世不假,不过,什么所谓枪杆子下出政权之类的说法,未免狭隘,皇帝不见得冲锋陷阵,但天下终究握在皇权手中……”
“如今时代变了,”来自上海上古之家的徐公子在一旁幽幽出声,“早就没了什么皇权,更何况,皇权如何?风光的时候坐拥天下,可若一旦倾覆呢?这日子啊,过得太好、太坏都不好,倒不如衣食无忧自得安乐来得实在……”
众人这一番言论不禁令叶君霖咋舌,不过这也不奇怪,男人就是这么种动物,别人都不稀罕的,他们也不稀罕,可若是别人都争着抢着,哪怕是根枯草,他们也要抢到手里争个先。
更何况,真正让他们今日坐在这里的原因,并非叶君霖本人,而是赫赫有名的叶家门庭。
一想到这一点,叶君霖心中难以自持地生出一丝轻蔑,明明都是些七尺男儿,但那身形在她眼中看来,却是猥琐狭隘,你一言我一语充斥在耳中,聒噪如市井妇人的口角,令人反胃。
“说了这么多,几位怕是有些口渴,”叶君霖说着,端起一只酒壶站起身来,“今日为了叶某的事情劳烦几位登门造访,不如就让我亲自为几位倒上一杯薄酒。”
叶君霖起身,从右手边起,先是到了那商贾子弟身边,“公子是从上海来,想来与商界名流走动频繁,大概也曾听说过坊间流传的齐氏戒烟灵吧?”
“知道,”那徐公子微微一抖眉,颇为不屑道:“也不是什么入流的玩意儿,从一些落魄瘾君子口中讨饭吃罢了。”
“哦?那不知徐公子可否知道那发明了戒烟灵的齐家少爷,与我们叶家一样,也是蛊门中人,尤其在日本人眼中炙手可热,倒是可以介绍给徐公子认识认识,互通一下经商之道。”
说罢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后,叶君霖也不理会那徐公子脸上一片红一片白的表情,继而走到了那姓杨的年轻人身边,“杨少爷从北平来,应该知道北平金家,巧了,金家少爷也与我相熟,少爷既然这么喜欢与官家打交道,看来还真是要介绍您和金少爷走动走动。”
待到叶君霖来到那姓陆的军阀身边,还不等叶君霖开口,那人已经粗着嗓门儿道:“姑娘是想跟我盘道?难不成还有哪路军阀也是炼蛊的?”
“没错儿,还真是有,而且同为北路军,你们应该还打过交道,”叶君霖一边不慌不忙地倒酒,一边淡然一笑道:“此人,既是章杳。”
叶君霖一席话说完,桌上大半的人都已经变了脸色,然而仅仅如此,似乎还不够畅快,叶君霖倒满一桌的酒后,重新回到叶旻身边。
“诸位应该都清楚我叶君霖的来历,我叶家属蛊族,平日里就是和这些人打交道,既然是要做亲,还是把丑话说在前后比较好,况且,依我来看,诸位好像也不太清楚蛊门到底意味着什么。”
叶君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这些压根儿不了解情况,只是闻着利益的味道便摇着尾巴而来的人,在她看来实在愚蠢,他们好像没听过这天底下有这么一条叫做“预先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只看到自己想要的利益,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步步紧逼的危险。
想到这里,叶君霖举起了叶旻面前的酒壶,倒向自己的杯中,待到那酒杯被灌满时,酒壶里也空空如也。
“刚好一杯,”叶君霖莞尔一笑道:“可有人知道为什么吗?”
见众人哑然,叶旻适时答道:“这一杯酒,乃是老身为今日选出来的乘龙快婿准备的……”
不等叶旻把话说完,叶君霖手指一松,那酒杯摔在桌面上,伴随着一声脆响裂成两瓣儿,酒水滴滴答答洒了一桌。
“没错儿,这不光是一杯酒,”叶君霖说着话便伸出手来,手掌缓缓从酒水上方轻轻扫过,“也是家母对我的苦心……”
叶君霖话音未落,随着一些细不可见的粉末洋洋洒洒而下时,酒瞬间被引燃,顷刻间,桌上立刻燃起了淡紫色的火焰。
是了,看来自己猜的没错,这就是叶家的情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