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杳听到了文戚说的每一句话,也挖掘出了藏在每一个字眼中的委屈和不甘。
当初叶景莲第一次将文戚带到自己面前时,章杳曾细细打量过这个斯文清秀的少年,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文戚一心想要叛逃齐家。
说什么想要修习蛊术,不过只是表面上的原因,章杳之所以关注文戚,就是想知道在他心里藏着什么。
只不过……世上的事情说来奇怪,即便是同样一件事情,但如若发生的时间和场合不同,最终的效果也截然不同,说老实话,如果这些话是章杳在他和他的章家军风头正盛时听到的,章杳会毫不犹豫地将文戚赶出去,任由哪个大将,都不会将有如此野心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但现在不一样。
章杳是无视了自己下一秒就会被劈中的危险,拼死将文戚拖进山谷中的,他探着文戚微弱的鼻息,每一刻都在担心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去,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文戚的“梦话”他时,章杳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可怜。
都说什么东西来得太容易就不会珍惜,章杳此时觉得自己也是如此,他生来就注定是章家族长,从未想过生而不平等是什么滋味儿,更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桎梏,会让文戚拼死也要反抗,哪怕反抗到下辈子。
在摇曳的篝火中,章杳望着文戚的脸,他没有马上睁开眼睛,大概是因那段梦话而羞于面对章杳,可章杳的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拂过,光是从那眉毛、嘴角中,也能看到深刻而久远的痛苦,它们多年来扎根在文戚脸上,他的笑容很少,忧愁很多,常年紧绷着眉头和嘴角中都填满了生活的苦涩。
章杳微微摇了摇头,这是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动作,他也不太清楚自己想甩开的是什么,想到这里,章杳不由得苦笑,这才撑着膝盖站起身来。
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是那棱格勒山谷正中的一个地洞,洞口并不高,站在远处几乎看不出来,是当初文戚在帷幔上发现章喾海带人钻进平地,才推测出此处应有入口。
这洞口几乎就是地面上的一个陷坑,如同蚁穴,进入之后,一人高的地道向下延伸,且愈往深处便愈加开阔,行至百步后,大概离地已有两三米,章杳在这里发现了一个较为开阔的空地,空气潮湿阴冷,四周遍布尖锐的石笋,见有融化的冰水自石笋上流下,章杳便从碎石中找到一块凹陷如碗的碎石放在石笋下接水,现在已经接满了盈盈一碗有余。
章杳捧着那石碗来到文戚身边,将清水汩汩流入他口中,文戚倒也配合,喉结翻动着喝了两口后,便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双目空茫若有所思,一时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说实话,文戚哪里是因为梦话不想面对章杳,自他醒来那一刻开始,脑子便一刻都没停过,他根本无暇思考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梦话,而是一直在回想着那个梦。
自己明明已经赢了,哪怕是那怪神都不能拿自己如何!
文戚一想到这里便满心不甘,他明明已经摆脱了所有束缚,不管是天上神明还是地上人伦,可这一瞬梦醒,自己又回到这肉身之中,仍要受浑身酸痛之苦,仍要面对身为族长的章杳。
要么就不要让自己做这样的梦,要么,就不要让自己醒。
那一抔清水让文戚浑身的感官渐渐重新回到了身体中,他花了好一阵功夫才终于决定面对现实,在深吸了口气之后,恢复了谦卑的口吻,向章杳问起了周遭的情况。
“都和你说的一样,”章杳说着将石碗中的水一饮而尽,又重新将那石碗放在石笋下之后,才继续道:“更深的地方我还没去。”
章杳一边说着,一边指向了不远处更为深邃的洞口,幽暗的火光根本无法触及那黑暗的尽头,但也正因如此,整个山洞显得阴暗而庞大,四处充斥着因未知而生的恐惧,他们所处的空间虽然不大,可是山壁上足有四五个入口,章杳根本无从猜测进入哪一个洞口才能指向他们想去的地方,抑或说,哪个洞口至少不会指向死亡。
在文戚沉思的功夫里,外面的惊雷又炸了几次,虽然不至于危及到两人,但那大地的震颤还是令人提心吊胆,文戚的神经不由得紧绷许多,轻声道:“司令……意下如何?”
这种说辞对章杳来说再熟悉不过,若是放在半年前,这声音几乎每天都会在他耳边响个几十次,真真儿是叫人厌烦,但现在这情况变了,倒不是因为没了章家军跟在屁股后面,而是因为章杳望着文戚的那张脸时,心中的酸楚。
章杳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他没办法将章家族长的位置拱手让给文戚,更何况即便是给了个名头,现在的章家也不过只是个空壳子,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和文戚平起平坐,不知道这样是否能够弥补一些文戚心中的缺憾。
“你我今后……”章杳突然握住文戚的肩膀,那酸痛让文戚不由得缩了下脖子,但他很快意识到了章杳脸上那不同寻常的凝重,甚至……文戚浑身一个激灵,他已经隐约猜到了章杳想说什么。
是的,后来那一番话的确正如文戚的猜想,他望着章杳双唇开启,一字一句说出了文戚猜到的内容。
“章家军现在……不,我们不提章家军,章家军已成过去,如今能互相依扶的就只有咱们几人,往后我们便是兄弟手足,小到事事相商,大到生死与共……”章杳本是说到这里就要停了,但他恍然想起自己这一番话的初衷他口中的携手扶持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命令或恩赐,而是平等的商议,想到这里,章杳慌忙补上一句道:“你愿意吗?”
章杳说罢这话后,目光便一刻不停地望着文戚,他的心好像提到了嗓子眼儿,而在这之前,不管是面对父亲章喾海,还是兵力远超自己的敌军,乃至面对叶君霖时,章杳都没有感觉过这样的紧绷。
而在文戚惊愕的沉默中,章杳也明白了自己这紧张的缘由。
此时在他面前的,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