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杳和文戚一路向西去了。
这好像一场宿醉,章杳醒过来后,当他再度站在那棱格勒灼热的烈日下时,现在的他再也不用担心被章百手引来的惊雷,终于可以闲适地仰望蓝天,那近乎白色的光线刺得他泪流不止,一下清空了他所有记忆。
章杳突然想不起来自己走这一遭,到底是为什么。
接下来的路,章杳几乎是朦朦胧胧地跟着文戚的指挥往前走着,他们再度回到山洞中,章杳在文戚的引导下,重新炼了蛊,他再次看到章山十重新恢复成了人形,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憔悴,不过已经能从他身上看到如灰烬中的火苗般隐隐攒动的生命力。
再然后呢,文戚告诉章杳,因章百手血液的功效,他已经恢复了下蛊的能力,不过,他身上的齐家蛊咒仍是未解,看样子,往千古镇去的旅程,还是必不可少。
章杳懵懂地点头,在看着文戚忙碌两天准备好路途所需后,就跟着他出发了。
在这一过程中,章杳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想明白,怎么说呢,当你看到一样东西烂透了的时候,其实心里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想要修复的**,举这么个例子吧,一把剑,如果只是有一两个断口,你会想着如何小心使用、如何修复,可如果上面布满缺口,你想的只有换一把。
让那些无法修复的一切随风而去,就像那些永远无法改变的家族诟病。
然而,总会有人看出问题所在,比如章山十,现在的他精力充沛壮如牛犊,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尤其是心中那种两世为人的感觉,让他对一切充满新鲜和好奇。
章山十发现的第一个问题,就在文戚身上。
是的,且不说章杳,章山十知道章杳的古怪,也知道章杳为了救自己,肯定经历了一些无法想象的事情,此时暂且将他放在一边,就只说文戚。
章山十觉得,这小子哪里不太对劲儿,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浑身透着股子贼腥味儿。
傍晚时分,章杳照例没吃晚饭便早早睡了。
他们这几日借住在农人的院落中,三人挤在柴房旁边的一间偏房,此时,文戚踏着最后一抹夕阳来到偏房门口,只见到章杳蜷缩在墙边的背影,他没做声,侧身走向一旁的柴房。
柴房里不能引火,生怕点着了柴火,这三人也都是一副不愿和主人一同吃饭的样子,主人便给他们拎了个小炉子摆在柴房门口,炉子上的水壶幽幽地冒着热气,半开的房门里,章山十正翘着二郎腿晃着,人虽然是恢复了身子,但沾染上的蜈蚣习性好像一时半会儿变不回来,手脚总是习惯性地晃悠,时刻停不下来。
见文戚进门,章山十身子没动,只是抬起眼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文戚也懒得理会他这一身痞气,只将手中的纸包扔到章山十怀中。
几张干饼,一小包腌野菜,章山十还没发出那“啧”声,就听文戚解释道:“这附近都是庄稼人,没有商户酒肆,先随便填填肚子,过几日进了县城再说。”
文戚有多少钱、每日出去都做什么,对于这些,章山十向来概不过问,同样的,他对文戚说起话来也是格外简单干脆,咕哝一声道:“那就难捱了,瞧着情况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嗯?”
文戚本来正蹲在墙角的水盆旁边撩水洗脸,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便顿了下来,水珠儿顺着他的额角滑进眼睛里,干涩的泥水令他使劲儿眨了几下眼,但却顾不上伸手去擦,只见他一脸硬邦邦的恼怒,沉声道:“为什么?”
文戚觉得这几天自己已经说的够清楚了,他们必须走,而且是马上,千古镇上还有事情等着他们去做,文戚瞪着眼睛打量着章山十,想不出来这家伙能说出什么不想走的理由。
“我这个,”章山十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不知怎么着,这两天腿不太利索,怕是走不了。”
不对。文戚盯着章山十的腿,毫不遮掩脸上的怀疑。
好像早就猜到了文戚不会相信一般,章山十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这也怪不得我,毕竟”
他一边说着,眼神儿一边往旁边的墙上瞥了瞥,挤眉弄眼之下的含义,是说章杳。
“好像还是没恢复过来,”章山十嘬着牙花子道:“头两天倒是好像好了,可这两天又不对劲儿,要是急着上路,谁知道路上会出什么事儿。”
如若是旁人,很快就能明白章山十这话的意思章百手的血并没能让章杳彻底恢复炼蛊的能力,所以说,章山十虽然看起来是好了,但却还有其他隐患,如此来说,再耽搁几天时间好好观察一下情况,其实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决定。
只不过,文戚不是旁人。
就在章山十慢吞吞地说完这一席话的瞬间,文戚不假思索便高声反驳道:“不可能!我当日明明是用了”
用什么来着?一共有甘菱草、赤头蜈蚣、蝎虎精巢、红荞文戚在心中默念着,其中有蚂蟥,因为在这沙漠里实在难找,所以换了青蚺取代,但是按理来说炼出来的蛊毒效果是一样的,绝不可能解决不了章山十的情况,毕竟,当初章山十之所以能变成章杳的伴生蛊,乃是因为章家的一种蛊,自己明明已经给他服了解蛊药,怎么可能有问题?这明明是章百手告诉自己的
“谁?”章山十故作惊诧地问了一声,然而在他那夸张做作的惊愕之下,文戚明显捕捉到了一丝嘲讽,“你说是谁告诉你的?”
文戚哑然。
时间沉默如死寂,文戚连连吞了几口口水,在这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中,文戚几次偷瞟章山十,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知道这眼神会让自己露怯,可他偏偏就是控制不了,他看到章山十的腿仍在微微抖动着,速度敏捷而灵活,这哪是什么身体不受控制的情况?
文戚心里咯噔一声,自己这是中计了。
谎言被人当面拆穿的滋味儿实在不好,文戚虽然仍在不停吞咽口水,可喉头却愈发干渴烦躁,他觉得鼻头痒、头皮痒,浑身燥热好像有一团火在突然炸开。
“我是说”文戚说话的速度很慢,几乎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与此同时,与他那缓慢语速相对应的,是他飞速转动的思绪,文戚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是一道闸门,有些东西正在蠢蠢欲动,而且他必须要说出来了,这是一种保护措施,暂且先放出来些什么来进行缓解,以免洪流奔涌,令一切覆水难收
“是章百手告诉我的。”
说来奇怪,就在文戚说完这话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紧绷的喉咙好像突然放松了。
的确,人是不能拥有太多秘密的。
然而对面的章山十却没给他半点儿放松的机会,马不停蹄地追问道:“他告诉你的?为什么?”
“也不是告诉我,只是因为我碰巧在旁边而已,毕竟,我也是为了你。”
时间很短,文戚只能尽量拼凑出一个看起来还算合理的答案,他想都不想便一股气如连珠炮般道:“这中间很多事情你都不清楚,我本来是打算让他来告诉你的,但看他的情况”文戚在这里稍作停顿,酝酿出了一个近乎悲怆的表情,缓解片刻后,才继续道:“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就只能我来替他说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先找到了章百手,但他一心求死,你知道,我这也是为了章家,这是他们自己的罪孽,更何况,我当时也不知道章杳是不是还活着,而我我承认我是害怕,我怕我要是什么都不能做的话你知道的,我是个废人,不管是对章杳还是对于章百手来说,都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当然了也可能你不知道,那你就更不能理解一个废人想活下来多难,我要是不能为章百手做点什么,现在恐怕就没机会在这儿对你说什么了”
这些话半真半假,文戚说了自己的真实感受,这的确是他当时在章百手面前冒充章杳的原因,他用这些真话来博得章山十的信任,然后再在其中“掺假”。
“我不知道章杳什么时候能来、到底能不能来,我就只能只能答应章百手,答应帮忙杀了他,但我没忘了我们这次来的目的!作为交换条件,他告诉我只要章杳喝了他的血,就能重新恢复下蛊的能力,他当时已经不耐烦了,我就只能匆匆问他怎么才能让你恢复成人”
文戚说得飞快,一来生怕自己说到一半儿会忘了之前编造好的谎言,一来,则是生怕稍有停顿就会被章山十抓到破绽。
“所以”作为结束语,文戚凄凄切切道:“你觉得我有错吗?”
章山十没有回答,他静静地望着文戚,一时间难辨真假,这其中的答案只能让章杳自己去寻找,而在这之前,只有一些实际的事情能将他从那混沌的悲痛中拽出来。
“好吧,”章山十深吸了口气,“我试试跟你们走,既然你也是为了他的话只不过,如果半路掉队,你们也别顾及我,继续往前走吧毕竟,人家都在等着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