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屠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她的门人被石井安排在一座金碧辉煌的洋楼里,听说,因为这地方位于上海的繁华市区,所以地价非凡,当初石井曾特意假装无意地跟汝屠说过这一点,不过汝屠并未过意,在当时的她看来,再繁华又能如何?光溜溜的马路上连蛇虫鼠蚁都没有,只有嘈杂的喇叭声,实在恼人。
不过,现在看来,这些门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汝屠望着他们,总觉得有些古怪。
自己以前也不是没有出过门,最长的一次,汝屠曾经离开自己的族地长达两年多,但她重新回来时,门人们还和以前一样面貌和身形或许会变,毕竟,有人在长大,有人在变老但心总归是没变过的,不管她离开多久,门人们对她的尊崇、仰慕和依赖,都没改变过。
可是这次不一样,汝屠望着她的门人们突然感到陌生,她不得不感慨,上海真是一个有魔力的城市,之前在家乡两三年都不会改变的人,来到这里后不过两三天的时间,就会脱胎换骨面目全非。
石井给了他们花不完的钱,他们起初对繁华的上海滩充满恐惧,但是很快的,钱让他们迅速地和这个城市融合在了一起,他们吃透了甜头,意识到钱在这里是万能的,能让他们在歌厅里被美女环绕,能让他们在商场里毫不犹豫地收纳下所有名贵物品,能让他们在酒楼餐厅里享用美食,而更美好的,是其他人低眉顺眼的追捧和恭维。
是这些钱,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是整座城市的主人。
所以汝屠的计划并不顺利。
“为什么不行?”汝屠望着自己的门人,“不就是以前你们一直在做的事情?为什么不行?”
汝屠望着面前所有人,众人虽然噤若寒蝉,但是眼中仍有抗拒,汝屠再一次回想着自己之前对他们说的话
汝屠和他的族人们隶属亡虫族,他们生来就是虫子的克星,他们虽然深居于西南的崇山越岭中,但总有当地的百姓会不辞辛苦地前往山中拜见他们,央求他们为百姓们解除受虫蛇所害之苦。
这难道不就是他们一直所做的事情么?汝屠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下令要他们跟自己一同在上海重操旧业,这有什么难的?
“这不一样”汝屠的护法支支吾吾地低声道:“这地方和山里不一样,并没有那么多的虫”
“可不还是有么?普天之下,你告诉我哪个地方没有虫子?”
“可是,这里的人也不一样,”另一名门人道:“这里的人都去诊所、医院,他们也不会主动来找我们,我们要怎么去找他们呢?”
的确,其实在汝屠冒出这个想法之前,她的门人们已经在上海进行了一番考察,此人所说的这些都是实情,而且也是他们前几日心中最大的困扰,他们发现这里的人信赖的是专业的医生,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但绝不会主动来请他们这些亡虫族。
这话暂时压制了汝屠心中的怒气,就好像一盆冷水泼在她的心头,汝屠意识到情况的确不同往常,她沉思许久,咬破了昨天刚刚愈合的嘴皮。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时针走过下午四点,一阵报时声打断了汝屠的思绪,她深吸了口气,觉得心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上顶,她将怒气化作更为强势的语态,“但是我们还有办法!”
汝屠知道情况,也看到了摆在自己眼前的事实,但她就是不愿就此妥协,也不能这样她的门人已经变了,自己在此时如若妥协,就等于将自己的大权完全让了出来,这绝对不行。
汝屠虽然没有看过什么权谋兵法之类的书,但是凭着她这么多年做头人的经验,汝屠明白,权力这种东西是经不起试探的,一旦拥有,就必须捍卫到底。
“我们可以主动出去找,”汝屠顺着自己之前的思路,一口气道:“听说这里有些贫民窟,你们出去找找看,既然这个地方不承认我们的名声,我们就自己闯一个名声出来,只要帮他们治好病,到时候总会有人信服我们!”
众人沉默不语,只好瞪大眼睛望着汝屠。
“怎么?难道忘了你们是亡虫族人?”
“不是”
“我且问你们,这天底下究竟是人多,还是虫子多?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就抢来做我们的地盘,这点儿道理,难道还要我来教?”
很多时候,事情是同样一件事情,但因为说话的方式不同,就会引发出其效果上的天壤之别。
这件事情也是如此,汝屠的想法从未改变过,但相比较她刚开始含混不清的目的,后来的这套抢地盘的说辞,显然是迅速地带动了众人的斗志,尽管,他们从未想过汝屠这样做的真正原因,更想不到汝屠做这么一串事情,只是为了一个她不论如何都无法掌控的齐孤鸿。
怎么说呢?倒也不是想要操控齐孤鸿,或者是博得他的好感,汝屠在接下来的几天真正学着像齐孤鸿一样治病救人后,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或者说,老天要让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她在通过做同样的事情这种方式来接近齐孤鸿,通过感受他的感受、理解他的想法,来对齐孤鸿进行最后的考察。
而得出的结果既是,汝屠终于意识到,原来救人的确可以是一件很喜悦的事情。
此时此刻,汝屠就坐在弄堂门口,手里攥着一根冰凉凉的黄瓜,她是看着一个小男孩亲自踉踉跄跄地跑到河边、拽着绳子、牵过来沉在水里的竹笼,打开之后,他又对着一篮子黄瓜和西红柿,挑三拣四之后拿出最粗最大的那根,献宝似的捧到汝屠面前。
如若这事情放在一个普通男孩儿身上,或许算不了什么,但是,要知道这孩子在一个时辰前还瘫痪在床,几个月前,他下河的时候被虫子咬了,不过几日便发炎流脓,就此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汝屠始终记得自己刚看到那孩子时,他脸上的防备和恐惧,以及绝望。
与这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睛传递感情的孩子不同,他的家人更加简单干脆,直接就将汝屠当成骗钱的江湖术士就往门外推,但汝屠偏不肯放弃,她直接当着普通人的面前发出虫语召唤虫子。
于是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孩子痛苦的嚎叫声中,无数幼虫从孩子的皮肉中钻出来,还不忘伏在孩子的腿上吸食掉毒液后,这才滚落在地。
这才有了一个时辰后孩子跑去拿黄瓜递给汝屠的一幕。
从绝望到希望,从冷漠到热情,从怀疑到认可,汝屠没有明确地理清这中间的每个情绪环节,但她真切感觉到了喜悦。
看来,齐孤鸿没有骗自己,救人这事儿,的确有趣。
汝屠临走时,家人们拿出家里仅剩的粮食,还有一包已经落灰的饼干,汝屠耸了耸肩,有些嫌弃地望着那饼干,“这还能吃么?”说罢,她双手空空便离开了。
对,救人是她的爱好,嫌弃别人也是她的爱好,一切都随着喜好行事,反正自己该救人也救了,大好事儿也做了,至于那些安抚别人兴趣的事情,她做不来,也没兴趣,虽然想要得到齐孤鸿的认可,但也不想时时刻刻用道德标准拎着自己,强迫自己做什么大善人。
若是做好人还要受到条条框框的苛制,那多没趣?
日落时分,汝屠拖沓着步子缓缓往城里走着,脚上的拖鞋实在不适合走路,羽毛也已经沾满灰尘,汝屠决定明天就换上一双布鞋。路边倒是也有黄包车经过,只不过,那些人行路匆匆,看起来似乎是要赶回家吃饭,汝屠便也没有拦下人家,她商量好了让门人在城里的大饭店订上一桌庆功酒,反正肚子也不饿,不如就慢慢地往那边蹭吧
汝屠大概是在即将抵达酒楼的时候,才突然感觉到腹中空空,人还没进门,就已经闻到了酒楼里的饭菜香味,多是糖和醋的味道,汝屠喜欢吃辣,自从来了上海,总觉得口腹之欲受到亏待,自己今天既然已经做了这么多好事儿,只求老天能给她一口合心的饭菜!
大堂虽然有接待的伙计,但族人中还是派了一名门人在大堂等待,汝屠见了人,干脆甩下脚上的拖鞋,也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赤脚上了楼梯,懒洋洋地坐进包厢的主位。
“有辣么?”
“特地吩咐了厨房,让他们加辣,对了,我们还带了家里的辣椒,让一并下在菜里了!”
汝屠心满意足,面前一只酒盅一只茶杯,她不假思索拿起酒盅一饮而尽,随着一口酒灌下去,疲累紧绷的神经也随时松懈下来,别说,做好人虽然有趣,但也是真累。
饭菜接连送上,四盘凉菜摆好了,但没人动筷子,汝屠也懒得费口舌去劝菜,只自顾自喝酒,她只觉胃肠里翻腾着,就想来一口辣辣的热菜,待到那热油泼辣椒的香味远远传来时,汝屠已经抄起了筷子。
随着门帘掀起,一股香辣的味道灌入门中,汝屠满脸期待地抬起眼,却见来者不是店内伙计,而是自家门人。
那伙计端着一盆散发着辣味的热鱼站在其后,门人在前,却没有让路的意思,汝屠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便听那门人急火火地开了口。
“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