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有悉悉索索从井里面传出，似乎有人费劲力气想要爬出来，果然没一会便伸出一条满是皱褶的手臂，随后一个白发掩面的老人出现在洛明的视线中。只见他的肌肤如同拧干的毛巾，干瘪粗糙满是腐朽的味道，整个人的身形都佝偻不堪。

他看到了洛明后连忙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灰白的头发彷如棉絮一般无力的垂落在鬓间。

洛明也认出了他的身份，刘天明。

只是短短的半天时间，他再次回复到那油尽灯枯的模样，甚至还犹有过之。此时的他不复之前的自信和狂热，眼眸间尽是慌乱和恐惧。他趴在井沿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后，连忙费力的把手伸向洛明，想要让他拉自己一把。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面露惊恐，整个人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抓住狠狠的拖了下去，整个人摔到了井底的黑暗里，再无声息。

整个空间都陷入了死寂之中，浓稠的黑暗在井口翻涌，却被周遭的根须牢牢的阻挡在内。洛明心中明悟，或许这里就是铁匠所说的封印，那口井就是异界的裂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高高在上的刘天明会如此模样的出现在这里，这个可以说是一手毁掉整个南边镇的人，竟然落到了这样的下场。

抬起头便可以看到蔓延无边际的根须并不是固定不动，而是以肉眼难以看见的幅度慢慢摇曳，整个山脉的生机都集中到了这里，直到让古木逢春。

这样的震撼人心的景象却并没有让洛明感到心慌，而是莫名的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自己已经面对这里不知多少个年月。他的目光看向了枯井上方那由根须纠缠形成的一个巨大的平台，那弯曲的弧度刚好就像一颗蘑菇头，细长的绒毛就好像一片片麦田。

洛明走过去，两侧的绒毛分来，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路，直通平台中心的位置。

根须上的绒毛微微摇曳，微微光芒泛起，在眼前聚成一个人的身形。

那是一个身穿白袍的人，面容平和，说不上美和丑，就如同一棵你早已习惯的院树，丝毫不显突兀的出现在你面前。轻轻一摆手，仿佛已经熟练了无数次，身前出现一张小巧的茶几和两张椅子，透明的泉水在茶几上的茶壶中轻轻荡漾。

他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直截了当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并且示意洛明坐下。

“这五年怎么样？”

通灵树化身的白袍人轻声问道。

洛明嗓子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然而那些记忆清晰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在这暗无天日的溶洞内，它在生死之中度过了难以言喻的岁月，过去已失去意义，却又看不清未来。

另一个世界的记忆早已泯灭，当他重新拥有神志的时候，就已经在这囚牢中度过了难以估量的岁月。那巨大的兽身就是它过去的躯体，却已化作了这片大地的养料，只残留一些模糊的痕迹让他回忆。

那场遮天蔽日的暴雨宣告着它的出世，然而在岁月中耗尽力量的它只能选择一名垂死男孩灵魂融合，这一切即是意外也是情理之中。

“我曾经以为自己可能是某家大家族的私生子，意外流落到镇子上，也想过是某地因为灾难逃荒而来的幸存者，好的坏的我都想过。可是唯独没有想过自己，连个人都不是。”

洛明苦笑。

“不，你现在已经是一个人了，也不妄你付出那样的代价。”

白袍人笑了笑道。

“什么样的代价？”

洛明不由问道。

“你的一切。”

通灵树目光从容，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水递到洛明面前，淡淡的香味缭绕在周边，只见它接着说道。

“关于你的过去已经没有意义，当时我们结为朋友的时候，你已经是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魂灵，被这封印囚禁在此处近千年。你我的悲剧皆有彼此造就，却又因此结识，你交由我解脱之法，我给你重生之机。”

洛明犹豫了一下，还是饮下杯中水，清凉的泉水流入喉间，丰富的生机涌入身体各处，近乎让他脱胎换骨。

“放心，这不是那些依靠邪法抽取的生机，这本是我独有的造物，不过一直没有想到一个好听的名字。”通灵树轻声说道。“算是我们今日脱困重逢赠与你的贺礼，原本我以为你会重新化作兽身，没想到会选择成为人，如此也正好能够发挥这造物最大的作用。”

洛明放下水杯，神情还是有些迷茫。

通灵树显然看了出来，笑了笑。

“现在的你既然失去了记忆，也就正好将过去抛之脑后，不必焦虑，也不必再去找寻你的记忆，就让这里所有的一切都随风消散。”

洛明忽然感到格外的疲惫，强烈的困意涌上心头，慢慢趴在茶几上睡了过去。

隐约间一个熟悉的男声问道。

“你成功了吗？”

通灵树站起身，反问道。

“怎样才算是成功呢？”

它低下头看向熟睡的洛明，心口的图纹慢慢泛起光泽，一头模糊的虚影出现在洛明头顶，荒芜的气息随之出现。

通灵树笑了笑，伸出手拿出一颗不起眼的古玉。

“如今的你已经不在是那个生死不知的魂灵，而我也不在是那封印大阵的中构，如此，皆好。”

那兽型虚影慢慢崩散化作点点光芒融入古玉之中，隐约间可以听到一声叹息。

穹顶震动，隐约有点点剑芒在穿梭，道道裂缝崩碎，刺目的电光闪烁间照亮了整个溶洞。

在那外界已经是面目全非，劫云遮天蔽日，大地干裂化为焦土，而南边镇也早已消失，只剩下一片狼藉。以邪法抽取万物生机，本就是逆天而行，而以它通灵神树的身份，更是引来无穷强大的天罚。

其实结局早已注定，无论它成功与否，结局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然而即使早已明了，它也难以忍受独自在这黑暗的深渊中苟延残喘，最终化为肮脏的烂泥。哪怕知晓那些为它遮蔽天机的人，不过是为了它在劫雷下泯灭后留下的残躯和灵位，它也甘愿如此。

但求解脱。

电闪雷鸣间所有的根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而那白袍身影也重新化作光芒消散。

那口枯井四分五裂，由中出现了一道漆黑的裂缝，空间的乱流在其中涌动着，不一会吐出一个狼狈的身影。

正是跟随刘天明进入裂缝中的铁匠，此刻他面色惨然，浑身上下受了极重的伤势，虽说在裂缝之中并没有达到想要的目的，但对比在井下已经化作骷髅的刘天明，他已经算是大难不死。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到沉睡的洛明，铁匠一时之间有些愕然。

而这时，一棵金色的高大树木出现在大地之上，巨大的身躯天空仿佛触手可及，然而在劫雷下没一会便伤痕累累，其表面密密麻麻遍布了裂缝。对于这足以致命的伤势，通灵树并没有在意，今日本就是它烟消云散的时刻。

“历来相传，通灵之树能够实现愿望，是整个龙陆最受欢迎的神树。却最终，难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铁匠抬起头看向天空，铺天盖地的劫雷将通灵树淹没在其中，顺着大大小小的裂缝化作刀枪斧剑，毫不留情的将其化为灰烬。

那金色的枯叶在大地上飘零，仿若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凡事都有代价，以许愿之能终招天妒，它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借助许愿有所得就必有所失，这是历来无穷岁月得出的惨痛教训，厄运向来与祝福相伴。”

他还依稀记得队长的言语，只是因为自己的鲁莽和无知，那个才智无双的男人死在了他的面前。

多年以来，他再次痛哭流涕。

在那黑暗裂缝之中，并没有他所想看到的希望，而是无穷无尽的绝望，能够淹没整个世界的绝望之海。

劫雷渐渐消散，广袤无垠的天空出现了几个等待多时的身影，那些在凡人眼中高高在上的身影如同市井小儿般争抢着那几瓣金叶。

这是一个大部分人都满意的结果。

当然这除却了南边镇和通灵树本身，这弱肉强食的世界，历来没有什么改变。

这一天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荒蛮的山脉巨林消失在了这片大地之上，然而对于整个巨树之国地域中的绿林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就如同沙滩中的一小堆砂砾被海浪卷走，但随之时间的流逝更多的高耸山脉巨林出现生长和占据。

这个过程其实很短暂，春去秋来便磨灭了所有过去的痕迹。

宽垠的湖面上飘荡着淡淡的雾气，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腥味。

湖边有一棵高大的榕树，翠绿的枝丛不乏枯萎的叶片，就好像一个虚弱的巨人。洛明在榕树下挖了个坑洞，用木头简单的做了个架子，然后便点燃了一场火焰看着老胡的尸体慢慢消失在其中。

人的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忙忙碌碌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

洛明捂住头，脑海中那些声音似乎在告诫他某些道理，又宛如诱人堕落的魔鬼。

或许所有的烦恼都是因为弱小而出现的，只要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便能够改变这些事情，那到底是怎样的力量才算是足够呢。

头顶慢慢有枯叶飘荡下来，洛明伸出手想要接住，可是被燃烧的火焰舔舐，很快便和榕树一起点燃。仿佛能够听到树木在其中哀嚎，火苗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很快便蔓延到了榕树每一个角落，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炬。

洛明仰着头，伸手徒然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榕树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什么也不会剩下。

“老胡，我好像......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