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诸县当然要发展,”顾骜先正面回答了吕大民的问题,然后话锋一转,
“但是不能与省市未来的长远方阵相违背。吕县长,你可知道美国人建设好莱坞,花了多久?至少30多年,才让美国成为世界文化的输出者。
现在为什么我们国门一打开,全国人都争着看美国片?电视台今年引进了加里森敢死队,每天晚上到了放的点儿,你家电视机关过么?前两年大西洋底的来客上映的时候,也不比现在热度低吧。
我们要为长远考虑,让中国人做国际文化侵略的输出者,不提前布局,不把历史底蕴的魅力保护好,将来拿什么底气跟外国人争?未来的世界,是四流强国输出劳力,三流强国输出资本,二流强国输出科技,一流强国输出意识形态。让别人真心相信我们的文化是最先进的,有多少路要走!”
顾骜先放排炮一样一阵大帽子轰过去,把吕大民的思路先暂时压制住。
“那你希望我们诸县怎么做?将来又给什么好处?”吕大民思路有点混乱,只好这样咬死了这点就地反击。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跟着顾骜的思路走,不然肯定会被民族大义绕晕的。
顾骜审慎地说:“我暂时的想法,是诸县从目前开始,不要新设铜厂,将来如果有铜厂办不下去了,优先停产,旧设备卖掉,别想着再搞铝业续命。这样比较温和地淘汰一批自然竞争失败的落后产能、尤其是低效高污染产能,再从长计议。
这个不许扩大生产的规划,我希望吕县长能先坚持两三年。两三年后,萧县那边发展起来了,自然会有带动效应。如果到时候我没有说话算话、带动效应不明显,吕县长你想再批铜厂,我也不拦着你。
如果你今天愿意跟我赌这一把,将来做大了,优先投资给诸县分润一部分。如果你今天不愿意相信我,那我只好想别的办法了。但将来真要是做起来,诸县一点好处都没有。”
吕大民心里虽然不愿意,但百般思量,觉得顾骜的威名和声望还是值得一信的。
人家是在好莱坞能拍出一亿美金票房的大资本家,现在虽然只在商言商来了一千万美元三个县分,可未来一定能把电影生意做大、拉动巨量投资的。
赌了吧?
他那股对抗的心气一散,整个人的状态就有点投降了:“顾生,我信你一次,荣国团说过,人生能有几回搏,为了故乡建设,我赌了。明天,我也不藏着掖着,切实带你参观一下本县的几个铜厂,让你了解行业情况。
你说哪些是污染落后的,我以后重点关照。你要是有别的好办法找出路,只要可行,我就帮你盯着。将来老胡那边赚大了,可别忘了咱穷山里为你们限制污染产业的穷亲戚!”
顾骜松了口气:“我顾某人当然说话算话,信我的从来都是一起跟着发财。”
既然把话说开了,双方也没什么矛盾,当天晚上在一片和气的氛围中,一行人在诸县招待所住下,第二天吕县长亲自带他们一个个摸点视察,找出路。
在招待所的夜里,萧穗跟顾骜闭门私聊:“老公,这种事情,真的需要你管么?我也觉的诸县这地方,污染确实重了点,再怎么考察,也只有关停一种办法解决吧。考察了也无非是摆摆姿态。”
萧穗毕竟是文艺女青年,对这些实业不太了解,也没什么感情。她总是觉得青山绿水诗情画意更值钱。
因为没到睡觉的点,姐姐顾敏也在顾骜房间里闲坐。她是学数学的,如今又在经济计划委员会,对民生比较了解,所以劝道:“穗子,话不能这么说的,实际工作,还是不能为了利益太粗暴。群策群力看看总没错。
我在计委一年,也见过不少整改项目,最后找出了皆大欢喜的路子,带着当地人走出困局。弟那么有见识,亲自视察之后,点拨几句,也是利人利己的,说不定胜过他们自个儿瞎捉摸几年呢。”
萧穗讪讪地致歉:“那倒是我不知这些疾苦了,别见笑。”
顾骜听姐姐和妻子在那儿讨论,最后总结性地一锤定音:“穗子说的情况,我也有估计到。但是,千万别觉得诸县这地方有污染,真无法解决就搬走换个地方能解决问题。
我之所以要沉下去了解民情,是因为我知道如今哪儿都这样。哪座县城肯放弃高污染来钱的工业?如今多穷呢,所以,不管走到哪里,要长远规划,这个问题都是要解决一遍的。不是说离诸县远点儿就可以眼不见为净。那还不如一鼓作气,直接看看出路呢。”
顾骜最后这句话,才是他的心里话:80年代前期的中国,来钱的污染工业对地方上吸引力太大了,靠绕是绕不过去的。
那就出点力,帮人想计策攻坚吧。
次日一早,吕县长和店口的镇长,就亲自带着顾骜,去了店口镇上最大的一家铜厂。
这是典型的乡镇企业,有上百号人,镇子上集结全力办起来的,靠给县城的国营铜厂做配套起家,开放初年,只有锻造加工的能力,现在才慢慢发展了高污染的矿石提炼设备。
厂长姓欧,是个老铜匠出身,干了一辈子锻铜。
县长和镇长来之前似乎让人通过气,所以欧厂长看到顾骜时,表情就不是很善意。
其他工人师傅也是敢怒不敢言。
那些给美国人代言的资本家!为了腐朽的娱乐行业,要摧毁工人的建设报国之心!
参观了一圈厂区后,坐下来聊情况时,欧厂长忿忿地压着气申诉:“姓顾的后生,咱也不倚老卖老,不懂你们说的什么文化旅游产业。
刚才上午听你们跟吕县长说,隔壁山阴那边投钱恢复一些四旧,就是保护传统文化,那我们这诸县两千七百多年的手艺、产业传承,那就不是传统文化了吗?虽然咱现在用上了先进的、也是你说的污染的设备。可咱当年也都是有老手艺,这个行业是多少年传下来的!”
“欧明德,不许这么跟外商说话!”吕县长也急了,他今天可是特地提前做工作的,可惜还是没稳住。
欧厂长倒还有分寸,他背后那些技术工人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这人算什么外商!他就是个假洋鬼子!”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80年代的工人可是很横的,他们一直把自己当成国家的主人,怎么能容忍资本家搞破坏呢。
在他们心里,这是在护厂,可光荣了。
“顾生您别生气,情况你也看见了。”吕大民见状况如此,倒也不是完全要压下去。
让顾骜看看,也好显得他夹在中间工作难做。
说不定,还能促进顾骜拿出一点真正打动工人和厂长的利益来呢。
吕大民只要护住顾骜的人身安全,就够了,这是底限。工人如果只是鼓噪激愤一下,那是没关系的。真敢动手,那就立刻拿下。
然而,顾骜意外地没有生气。
他非常上位者气度地宽恕了欧明德。
“欧厂长,你有60了吧?我爸也是工人出生,他当年是钱氧的八级工。我这人对有本事的工人师傅,一直是很尊重的。
我今天是来解决问题,帮你们找出路,不是非要关了你的厂子。有话你可以好好说。就比如你刚才说,你们诸县的铜业,那也是有文化传统的,你要是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给你想别的办法整改,我顾某人向来说话算话。
我今天也不是跟你们吹,我是基辛格的学生,在外国那也是跟人家的总统亲王谈笑风生的,我犯得着骗你们?”
这番话的气场和气度,那都是自然而然到位的,不管多内心不甘的人,一时也不得不信。
欧厂长调整好情绪,委屈地陈情:“咱诸县的青铜锻造,从春秋的时候就很有名了。吴越春秋里,姓薛的跟越王勾践说涸若耶溪而出铜,可得神兵,那说的就是咱诸县的铜。
干将的师傅、莫邪的父亲欧冶子,那就是在咱诸县铸造的湛卢、巨阙、鱼肠、漏景、纯钧。后来到了干将莫邪那一代,才迁去钱塘的莫干山。
再往后,战国的时候越国被楚国灭了,其实也不叫灭了,是会稽被楚人攻破了,然后越王后裔逃往东瓯。东瓯当时是蛮荒化外之地,所以叫瓯越和后来的闽越。但是六七代人之后,战国结束、秦也亡了。闽越王跟楚国有世仇,就趁机帮刘邦在背后打楚人,得以回到会稽,受汉帝封为顾余侯。
只不过,中间逃亡闽越的那几代,正好赶上了古人从青铜兵器过渡到钢铁兵器,所以冶铜剑的技术渐渐无人钻研,去了东瓯的匠人世家改研究炼钢,这才有了闽北的龙泉剑传承。你要是说保护传统文化,凭什么让咱诸县的铜业搬掉!”
顾骜听了,暗暗称奇:“欧厂长,你不是工人出身么?怎么会懂历史,你们这代人,应该连吴越春秋是什么书都不知道才对。”
欧厂长直言:“我是没读过多少书!但咱就是干这一行的,都干了五十年了,咱的师傅当年把优良传统口耳相传,听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
顾骜一想,倒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一个老匠人出身的家伙,哪怕一辈子不读什么书,但对于本行业的光荣传统,师徒口传都是烂熟于心的。
就跟黑邦的人哪怕大字一个不识,那也知道拜关公、对关公的事迹说得头头是道。
“既然这也是有深厚历史文化传承的,倒是不能一棍子打死。咱们中华文化的宣扬传承者,要一碗水端平。也罢,我为你们想到了另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