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三岁,之后便由祖父母抚养长大。
只是她刚满二十岁时,两老相继过世,没有兄弟姐妹的她从此孤零零一个人,靠着父母的赔偿金以及打工独自生活。所以她非常讨厌夜晚,讨厌偌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人,连呼吸声都显得空洞,孤寂得彷佛全世界都一起死去。
后来她选择夜班急诊室的生活,宁可天天加班也不愿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七年来她几乎以医院为家,要听到人的交谈声才能入睡,急诊室的人生百态给了她回家的感觉。
试想一个鲜少放假的人,她不过劳谁过劳?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再硬实的铁人也会倒下。
“小姐,要称姨娘。”青玉小声的提醒,唯恐主子犯了夫人忌讳,姨娘是半奴,称不得主。
不能说雪姨娘太自私,而是她能力不足,胆子又不够大,不像杜姨娘那般和老爷有青梅竹马的感情,如今又少了玉老夫人撑腰,雪姨娘顶多只能顾全一名子女,而她选择了能让她依靠的儿子罢了。
有时候她挺同情小姐,有娘还不如无娘,多了伤心,可是无人疼惜也比当奴婢强,至少不用服侍别人,有吃有喝有屋子住,不必担心被卖,哪像她家三代都是家奴,不得脱籍。
“你这小蹄子才该当心,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喊三小姐,多加一个字会要你命呀!小姐小姐的喊,小心把小命喊没了。”一名穿藏红色衣裙的妇人走了进来,伸手往青玉臂上一掐。
“月嬷嬷——”
“奶娘……”
年约四十出头的妇人一手轻戳三小姐眉心,怪她没个尊卑之分,纵容丫头没个分寸,一手推开满脸委屈的青玉,面色微愠地要她小心大宅里的勾心斗角,别以为说的话没人听见。
月嬷嬷也有一子二女,但小女儿出水痘殁了,她把自小奶大的三小姐当女儿看待,比亲娘还宠她。
只是夫人找了名目将另一名奶娘给辞了,她一人得照顾小姐、少爷两人,因此分身乏术,顾得了大的就照顾不了小的,小少爷年幼,她只好在那边待久点,待有空闲再过来三小姐这边瞅瞅。
但她一介下人终究起不了什么帮助,雪姨娘自个儿都不管了,她一名领月俸的老妇又能说什么,只能感慨三小姐投错娘胎。
“那边来人了,别再过去摘花。”这主仆俩的胆子真大,一年一年的“偷”花也不怕被发现。
“奶娘,我们只是……呃,捡花!花掉在地上不捡太可惜了,我们把花晒干了磨成粉,还能加在胭脂里增点艳色。”桃花脂、桃花膏、桃花香胰,她做的不多,仅自用,大多数都用来酿酒。
酒越陈越香可以久放,不会有什么后患,倒是香粉有季节性,不能放久,比例没配好会招事的。
月嬷嬷从鼻孔轻轻一哼。“你们还小,用不着急着上颜色,倒是那一手女红若是学得好可是受用无穷。”
她们私底下捣鼓什么当她不知晓吗?她只是不忍心说,毕竟堂堂县令老爷的千金竟连一帖药也吃不起,委实让人心疼。
月嬷嬷心里是有怨的,认为夫人的作法太过了,雪姨娘老老实实的做姨娘,又没碍到夫人什么事,偏是气量狭小,大的小的都不让人好过,想着折腾人的法子彰显主母的威严,巩固地位。
“知道了,奶娘,我们就要去了,不会耽搁的。”她也明白多一份手艺多一份保障,也许哪天用得上,就跟酿酒一样。
她想学会郑绣娘的双面绣好多一条出路,哪一天缺银子了就来卖双面绣,做成团扇的绣品一件约一两银子,大一点的如桌屏是五两,若是半人高屏风,一座少说七八两。
只是绣法繁复,动辄要个把月到半年才完成得了,买的人多,绣的人少,有价无市,不好出手。
闺阁中女子的绣件不能外流,攸关世人最看重的名节,除非逼不得已或以此维生的绣娘,否则稍有底气的人家都不允许自家女儿将贴身物品示之以众,更遑论出售。
玉如素打听好行情是以备不时之需,一辈子很长,谁晓得会不会一直顺风顺水,多学点总没错。
“今儿个三老爷要考究你们功课,午膳别急着赶回来,就在绣阁用膳,吃完歇一会儿再去书房,三老爷下午没事,约未时中会过去,这是三老爷的吩咐。”孩子大了,三老爷不希望有苗子长歪,儿女一多也怕他们不学无术。
譬如某个人,纨裤中的纨裤,天都敢捅破的浑人。
“啊!我的桃花……”要是今儿个不酿,那几筐桃花就白摘了,她损失的银子……心痛呀!
月嬷嬷面色一凝看向主子。“还有奶娘在呢!怕什么。”
“奶娘,你待我真好。”玉如素软声的撒娇。
“不对你好对谁好,你可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当年小猫儿似的娃儿都快能说人家了……”一看到三小姐就想到无缘的女儿,月嬷嬷鼻头微酸。“好了,不说了,说多了又被嫌弃唠叨,洒水的比例说清楚了,我便能匀兑了。”
青玉眼睁得很大。“月嬷嬷,你怎么知道……”她们偷酿酒?
“姜是老的辣,你们打个嚏涕我就晓得你们要什么……”哪瞒得住她,她只是不说而已。
“大脚妹妹,你来了。”
这是一句讥诮,也是不怀好意的恶意羞辱。
本朝有裹小脚的习俗,举凡家中小有富裕的人家都以小脚为美,女儿一到了年纪都需裹足,以三寸金莲为最美,没裹小脚的姑娘可嫁不到好人家。
玉府的千金亦是如此,不足六岁便要裹足,小小的脚儿还没女子的手掌大,缠上一层又一层的裹脚布,维持脚形不变大,往上扳折的脚趾也要固定住让其不再生长。
为了美无所不用其极,就连折断骨头的痛也能忍受,即使要忍受数年也在所不惜。
端看弱柳扶风的玉如惠,以及迎风招摇,弱不胜衣的玉如卿,她们都有一双三寸莲足,走起路来莲步款款,身形一摇一摆,摇曳生姿,走一步晃三步似的,娇弱的姿态让人心生怜惜,想上前一扶。
玉如素也缠足过,但没多久便因照料不周而伤口恶化,整个人烧得像火红木炭,差点整条腿都要切除,后来大夫说了至少要休养一年才能再缠足,否则脚就废了,玉老夫人心疼孙女就没让缠足。
又过了一年是三老爷的科考年,大家一心扑在科举上就忘了这回事,她便逃过一劫。
来年举家外任齐南县,这件事便不再有人提起,玉如素的小脚越长越大,早超过三寸。
等大家想起这事时,玉如素已经十岁,想缠足却来不及了,除非削足折脚,再切掉一根小脚趾方能塞进三寸长的绣花鞋。
那时灵魂已穿越过来的玉如素哪肯让人在脚上动刀,做那种变态裹小脚的事,她又吵又闹的不准人裹脚,还跑去躲在隔壁无人居住的客房待了七天,最后准了她不裹小脚才回来。
那几天她也没饿着,青玉和月嬷嬷轮流给她送饭,好言相劝裹脚的好处,但不为所动的玉如素仍以大脚为荣。
其实她的脚也不是很大,也就比手大了一些,和真正的大脚相比不值一提,可是与三寸金莲为美的小脚一比,那真的大了,曳地的裙子往上一拉,一排的小脚丫子摇摇欲坠,唯独她稳如泰山的站立,明显的大脚与其他小脚格格不入。
不知是天生犯冲,还是一山难容二庶,玉如惠每回一瞧见小她两岁的妹妹,总拿人家的大脚作文章,非要把人从头到脚剜一层肉下来,否则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