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酷似咸溪的神主依然坐在高高的神座上俯视着桃花,眉目之间透出一股隐隐的期待,好像一个渴望游戏人间,尝遍新奇的浪子。
桃花看着他这副模样微微挑眉,咸溪也曾这般看过她,一样的神色,一样的眉眼。
“听闻你要炸掉神宫。”神主玉妄面上带笑,好像在说“听说你今天要吃晚饭”一般寻常。
“没有的事,”桃花毫不在乎地摆摆手,“何时让咱用炼器炉,用完咱还要下去报个仇,赶的快些还不耽误你们祭祀。”
“报什么仇?”玉妄上身微微向前倾斜,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实际上他也的确感兴趣,尤其是对桃花这样有趣的人。
“师父的仇。”
玉妄摸着下巴微微眯起眼睛,“玉溪结下的仇怨不少,这样得报到什么时候?”
“不是玉溪,是黄离远。”
玉妄半阖上眼皮,眼珠一瞥,似乎在回忆黄离远是哪号人物,不久后便笑道,“是那个有点天分的炼器师罢,重器宗的小人物。”
看到桃花有些诧异,玉妄笑了笑,“你是半路过来的神女,自然要掌握你的所有行踪,黄离远这等人物于你有莫大的交集,本尊自会记得。”
桃花神色已经迅速恢复如常,她冷冷地看着神宫内地位最高的男子,一股被人彻底掌控的不爽渐渐涌上心头,荒草般汹涌澎湃地疯长起来。
他掌握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行踪和轨迹,在神宫这样的地方,几乎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她便是一个赤裸裸的没有秘密的人。
桃花神色冰冷,同方才那个好商好量的娇俏少女判若两人。那样不爽的冷意让玉妄觉得她下一息便敢骑到他的脖子上摘了他的脑袋。
有趣!
“报仇由神宫为你做,炼器炉你随时可用,只要在祭祀时出现便可。”
玉妄对桃花的纵容已经完全超脱了神侍和神仆的想象,他由着桃花率人下去寻仇,甚至走亲访友,败坏神宫的名声。
现如今,以往神神秘秘的神宫仿佛揭开了那层若有若无,只存在于四洲传闻之中的面纱,它的名声变得霸道、无理,渐渐地同青云阁开始联系到了一起。
青云阁一将,做了神宫的神女。
而这件事情只发生在两日内,不过区区两日的功夫,桃花带着几名修为深厚的神侍,华服锦靴,眉目跋扈,踏平了四洲十几个宗派的禁制门户,将里面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打的打,杀的杀,极尽羞辱之后还美其名曰“替师父报仇”,赚足了仙侠小报的眼光。
她行动很快,报仇的效率很高,世人皆传她手上有一本报仇录,记满了天下奇士的名字,要为神宫的崛起清理障碍。
饶是修为再深,脸皮再厚,几位神侍也被这两日没日没夜的寻仇给折腾坏了。即便脸上没有丝毫的抱怨,可是心中却对桃花有了新的认识。
神宫在这方世界是个超脱于世又时刻掌控着世界的存在,他们足够高贵,足够强大,也有足够的资本嚣张。
可是要把一个宗派的禁制全部拔除,假山全部扔到河湖里,山上不能有片叶草,水里不能有半条鱼,还要不伤害目标之外的其他人,不磨不损她的功德……这些事做起来可真是繁琐又困难的很了。
几位神侍心中明白,神主偏偏喜欢这样没皮没脸又诡计多端的人,关键心够狠,人够邪,使唤起他们来也十分不客气,像极了……很久以前的咸溪。
桃花十分满意地看着画满了道道的复仇录,上面只剩下一个熟人了。
金光寺伧元。
世人皆传缺心是个心狠手辣的人,青云阁对她那般恩深都能叛变,扭头便做了神宫神女,报仇报到了自家军营。
个中细微末节他们不清楚,只道缺心在复仇的第三天打到了老家门口。
伧元看到桃花时还有些高兴,他跟石溪没话说,过得也不痛快。这一窝子乱七八糟的兵被石溪管理的别别扭扭,都盼着自家将军能够早点归来。
“你还俗了?”桃花瞪着花白头发的伧元第一句话就是质问。
虽说看上去也是白白胖胖的老者,可若没了光头总觉得此人不再是伧元,而是一个看上去总有一丝丝怪异的老头子。
没了光头和戒疤,伧元一双笑眼瞧上去颇为精明,看人时像是被贼盯上,让人由不得得想要防备,没了当和尚的那股子伪善而令人信任的劲儿。
伧元笑得挤出几条眼纹出来,眉宇间却还是透着一股贼气,“贫僧从军只想找到入红尘濯尘心的办法,于战场于生死间参透禅心,可贫僧这两年突然明白过来了,当日从军已是叛离了佛门,心已不在莲座下,身也只在五行中。”
“你喜欢女人了?”桃花眼睛又大了几分,看着眼前这个写满了世俗和真实的正常老年人一脸诧异。
“将军休要胡言!贫僧还是不近女色的。”
桃花眼睛恢复了正常大小,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如今的伧元不顺眼,那个白胖伪善的和尚到底哪去了!
“你可认识黄离远。”桃花问道。
“认得,”伧元早便得到消息,桃花在为黄离远报仇,他同黄离远是有些生意上的交情,却也不至于结仇。
正想着他便略有些怀念地说道,“黄离远炼器不错,当初让他为金光寺炼制了一批法器,可惜交货交的晚了,按照约定便少付了三成的灵石。”
那可真是个大便宜啊,他吃准了黄离远在一月内炼不完法器,这才……
他突然一个激灵看着桃花,该不会是……
桃花点点头,“没错,你在复仇的名单上。不过咱们好歹相熟,咱不会害你的。”
桃花看着伧元斑驳的雪白长发果断下令,“一军要和尚,不要老阴贼。”
副将还是要以前的伧元好,和和气气的不引人防备。
神侍们十分尽心地把伧元一脑袋保养得当、仙气飘飘的白发尽数割去,还十分善解人意地为他烧上了戒疤。
“此仇便算了了。”
桃花轻飘飘说完话便走了,没有理会一边哀嚎一边向自己跑过来的张友。
因为石溪的命令禁制,他一直过得很惨,都没有鲜嫩的男修愿意同他讲话,他十分怀念以前无忧无虑、逍遥快活的日子。
同样伤心的伧元也没有搭理他,他打算好好想想去路,到底要不要放弃佛门,皈依红尘。
他一辈子都在莲花座下打坐念经,早便远离了俗世凡尘,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还俗也只是做做样子,慰藉自己不堪突破的境界而已。
他做不成师弟伧琉那般舍己渡人的人,他修不成桃花那般金光灿灿的功德,他所作之事只是世间汲汲营营的一部分,和渡人无关,和功德无缘。
哪怕堪破生死,又能如何呢?
……
大仇不到三天得报,桃花带着伧元的一抹头发来到了一直荒凉着的小岛。
岛上一座孤坟茕茕孑立,从来没有人来打扰它。
里面连尸身都没有,只是一座寄托了徒弟思绪的空坟。
桃花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三根线香插在坟包跟前,又提出一只大猪头扣在了坟头上,她在坟前洒了三遍酒水,当着石碑将复仇的名单连同伧元的头发给烧成了飞灰。
“你再找不到咱这般好的徒弟了,”桃花的感慨化在风里,同绵软易碎的飞灰掺杂在一处,碎成片片飞絮。
“下辈子投胎安分点,不要招惹那么多败类,不要不守本分的不修炼,不要为了炼器把人都炼没了……”
桃花一时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她却从未察觉自己有这般琐碎。
她极有耐心地嘱咐了很多事情,生前的、身后的,这辈子的、下辈子的,好像是在交代遗言一样,又像是在对长辈倾诉。
也只有这个时候黄离远能够安安静静地听她诉说了,这个一生别扭,却又一股赤诚的怪人。
“保佑咱活下来吧,活到飞升。”桃花最后笑了笑,喝完了最后一口酒。
“日后咱不会再来了。”她道。
神侍站在远处听着看着,脸上毫无波动,像是几个无知无觉的木偶,他们只晓得自己的使命,又为桃花这种卑劣的情感感到不值。
世人哪有那么多日后,眷恋多了,只会成为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