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过后,尚工局司制乌嬷嬷带人捧了衣料来,请曦华挑选。
她是翮贵妃的心腹,人老成精,也不指望得到曦华的好脸色,当下只陪笑道:“前些日子,贵妃新得了一匹凤尾戗金缂丝,花样儿实在娇嫩,娘娘就一直念叨着,要给公主送来,事多忙乱,一时忘了,可巧公主要做裙子,正好用得上。”
说着,她亲手将缂丝奉上。
曦华斜靠在一张雕漆菡萏出水的美人榻上,素着小脸,眼皮也没搭一下。
“缂丝虽好,做梅裙却又沉又笨,谁耐烦穿它?你们平日里都说,贵妃最懂衣饰打扮,依本公主看,也是平常!”
乌嬷嬷笑容一僵,嘴唇翕动,却不敢接话,只恨不能变成聋子。
“我记得,贵妃赏过公孙采女一匹金银双丝素地明光锦,做梅裙正好合适。”
曦华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小下巴一点:“你去回了贵妃,就说本公主瞧上了。”
乌嬷嬷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来。
“公主明鉴!当初,公孙采女以一舞博得皇上开颜,才得了那明光锦,皇上面前是过了明路的,娘娘既赏了出去,怎好再收回来?”
一旁的软塌上,苏媺手拿绣绷,正替曦华绣一件小猫戏薄荷的红绫肚兜。
听了乌嬷嬷的话,她轻翘嘴角,一丝笑意若白鸥点水,闲闲然迤逦开来。
公孙采女本姓孙,原是教坊司的一名舞伎,生得媚格窈窕,是翮贵妃举荐给皇帝的新宠。
大齐立朝五载,治下疆土虽大部归于太平,但西南的部分县镇和山区,一直为南周遗部掌控。
数月前,大齐军队在西南松子山陷于鏖战,近两万兵马覆没,景元帝怒极兼忧心,近一个月不思饮食。
孙氏得了贵妃点拨,苦心练得了唐代剑舞名家——公孙大娘的《浑脱》舞。
那舞姿洒脱、刚劲,颇有“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气势和豪情。
景元帝看得心情澎湃,说孙氏之舞有“雄妙”的神韵,倘若公孙大娘在世,料想也不过如此。
那孙氏便道,她祖籍就是松子山,因战事与家人背井离乡、流落京城,幸而被选入教坊司,得以保全自身,这是皇帝恩被天下之德。
她又劝慰皇帝,说南周遗部不过仗着熟悉地形才侥幸得胜,假以时日,大齐军队必能攻克松子山。
当时,翮贵妃在一旁凑趣儿,说孙氏虽是一小小女子,也舞出了大齐将士勤于王事、百折不挠的决心,乃是西南大安的吉兆。
一番话说得皇帝龙心大悦。
他当即命孙氏改姓公孙氏,并越过无品级的御女、侧七品承衣,直接晋封了正七品采女,赐居锦澜阁。
翮贵妃夫唱妇随,说公孙采女令皇上开怀,乃大功一件,因她是蜀中人,便特意赏了一匹金银双丝素地明光锦。
越级晋封也罢了,但越级的赏赐,往往是表面风光。
那匹明光锦成了人人艳羡、又人人嫉恨的“烫手山芋”。
因为战事,蜀中贡品曾一度中断,宫中用的蜀锦都是南周皇朝的旧物,这两年,才慢慢恢复进贡。
蜀锦的珍贵不言而喻,而明光锦又是蜀锦之最。
以公孙采女的位份,本没有资格穿蜀锦所制的衣衫,即使有皇帝特许,也实在太扎眼,不定何时便会招来灾祸。
所以,她最好的处置,便是寻了良机,打着贵妃的名义借花献佛,将这锦转送某个高位嫔妃,做邀宠保命的人情。
却不料,嫔妃们还未出手,倒被曦华先盯上了。
西南……苏媺素指微颤,一抹似悲似暖的痛色浮现眸底,又悄然隐去,如初冬里一粒银雪落在枯桠的梅枝上,倏忽间消融了,徒留一点寂寥的微寒。
花照将一碟蜜沁梅果放在束腰小几上,跪坐在铺了祥云纹毡毯的脚踏上,拿了小银叉伺候曦华食用。
听了乌嬷嬷的话,她出言讽道:“公孙采女有功,大家都知道,倒不用嬷嬷提醒。只是,依宫中规制,正三品嫔位以上才有资格穿蜀锦。要想从正七品升到正三品,以公孙采女的出身,只怕,那明光锦要烂在箱子里了。”
“姑娘这话,老奴不敢驳。”
乌嬷嬷一双薄嘴唇极是利索。
“不过,老奴想,旁人稀罕那明光锦,公主都不用拿眼皮夹它。若是让不明真相的人听了,岂不是要误会公主眼里没人,连皇上要赏的人也容不下似的?公主何必为了一匹料子,损了自个儿的好名声,您说是吧?”
乌嬷嬷企图和稀泥,终于让曦华不耐烦了。
她小小年纪,已深谙上位者睥睨一切的威势,嘴角轻掀,便露出一丝冷笑。
“哼,遭瘟的老刁奴,少拿不值钱的油皮话儿糊弄本公主?怎么,我一个嫡公主,想做件衣裳,还要三求四请的、看人脸色不成?”
一句话让乌嬷嬷白了脸,只因在宫里,这糊弄主子的罪名实在过重。
她两颊肌肉抽动,忙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六宫皆知,曦华公主在懵懂无知的年纪,也曾叫人把冲撞了她的宫人扔进了严冬的镜湖。
那一次,两名宫人都沉尸湖底。
景元帝却怕爱女受惊吓,哄她说将二人撵出宫、各自回家去了,并严令六宫禁口,谁敢提一个字,立刻乱棍打死。
此时,宣颐宫的正殿里,曦华沉脸不语,花照自管伺候她吃果子,苏媺拿着绣绷,绣得认真,半点打圆场的意思也没有。
秋阳漫过楠木透雕锦地凤鸟落地罩,投进殿中,七彩丝线闪着亮光,在苏媺手中的银针下跳动。
一丛翠色欲滴的薄荷草就要完工了,雪白娇软的狸猫儿正探爪戏耍,仿佛正是“懒卧狸儿贪罽暖,聊把嬉戏作余闲”的好时光。
一片静寂里,只听到乌嬷嬷磕头求饶的声音。
释香理着手中的鲛绡丝线,瞧着乌嬷嬷磕得额头肿将起来,想了想,和言笑道:“嬷嬷的忠心,贵妃自然知道。只是,娘娘还没说什么,您怎么倒先替娘娘为难上了?”
一语惊醒局中人!
乌嬷嬷知道,缂丝也好,明光锦也罢,既然贵妃存心息事宁人,便注定要被打脸。
她一个奴才,有几个脑袋,敢替主子强出头?
一个糊弄公主的罪名扣下来,尚工局司制的位子一撸到底不说,皇上一怒,她这条老命怕也要搭进去。
“哎哟,瞧我这猪油蒙了心的老糊涂!”乌嬷嬷跪在地上,抬手便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公主骂得对,凭她是谁、有多大功劳,谁能漫过公主去?公主瞧得上那明光锦,是公孙采女的福气,多少人想有这体面都不能呢!老奴这就去锦澜阁,不过一时片刻,就给公主送来。”
说完,她觍脸陪笑,等着曦华示下。
花照瞅了瞅曦华的神情,冲她丢了个眼色,她磕了个头爬起来,麻利儿地朝外走。
正殿里的氛围缓和了下来。
曦华冷哼一声,翻翻眼睛:“看人上菜的糟婆子,跟叭儿狗一个德性儿,敢在我面前说混话儿,真当本公主好性儿了?”
苏媺见那一碟蜜沁梅果已吃了近一半,朝花照示意过,劝道:“凡事过犹不及,你出了气,也就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绣绷,对着舒斜微暖的秋阳看绣脚的平细。
眼睁睁看着果子被花照收了,曦华不免郁躁。
“姐姐别管,我总要叫那些小人知道厉害!”
苏媺原知道劝不住的,此一番风波,到底是曦华和宣颐宫吃了亏,而凤藻宫屡屡用雪团儿生事,也实在叫人不快。
一匹越级赏赐的蜀锦背后,是六宫势力的此消彼长。
曦华此举,既打脸了翮贵妃,更是要六宫知晓,虽然小公主的娇蛮性子收敛不少,但她始终是尊贵无比的嫡公主,既能通情达理,也能一朝翻脸无情,谁的面子都不必给。
乌嬷嬷果然办事老道,不过半个时辰,便将明光锦送了来。
曦华拿着那锦,在苏媺身上比量。苏媺却坚辞不受。
“尚工局送来的那匹江月色水纹丝光绫甚合我意,做成裙子也好看得紧!”
曦华心有不甘,又叫人从库房里翻腾出一匹纯金纱来。
“这东西白放着可惜,正好用在裙上。姐姐若再推辞,我可要恼了!”
苏媺知道,衣裳事小,给曦华做脸面才是要紧,只得应了。
如此过了三四日,曦华在苏媺的劝慰下,倒也安生将养起来。
只是,她心中不快,又兼苏媺被禁足,更是气恼,每隔几日,定要将尚工局的人叫来敲打一番。
尚工局则停了其他宫里一切活计,全力为宣颐宫做活儿。
宫人们的衣裳也罢了,只曦华和苏媺的两件裙子,既要精致,又要在中秋节前赶出来,乌嬷嬷手下的绣娘只累得头晕眼花,不敢有丝毫怠慢。
阖宫无人敢触曦华的霉头。
听闻,灵阊公主气得咬牙,却被翮贵妃严令不准再生事,只好在凤藻宫里摔摔打打,聊作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