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如斯,殷红的山花点缀在深深浅浅的碧叶间,摇曳在多情的林风里,在欧阳燕身后织成一幅烂漫锦缎,叫人心折。
许慕却浑然不觉,他眼里心里只有一张比娇花还明丽的美人面,只觉晕陶陶的,一霎间,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许木头,难为你如此诚心!说起来,我真是对你不住!我若告诉了你,至少得挨我爹二十杀威棒,我思来想去,实在不划算!”
欧阳燕说着,狡黠地一笑:“不过,你若真想知道,日后,可以自己去问我爹啊!”
许慕一愣,欧阳燕已经站起身,欲往石桌边走,不料,裙角却挂在了栏杆上一处颓旧微突的木棱上,扯得她一个倒仰向后跌去,不由花容失色:“哎哎哎,摔了……要摔了……”
一直站在旁边不敢动的榆钱儿“啊呀”一声,刚要扑过去,却见欧阳燕暗暗飞来一个制止的眼神,她一愣怔,许慕已下意识地去拉欧阳燕,却被她挣扎着一脚踢在小腿上,许慕腿一软,打个磕绊,哗啦一声,二人双双倒进了小溪里。
榆钱儿抢到亭边,但见一弯潺潺浅浅的溪水中,许慕张手叉脚、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欧阳燕却悠哉地坐在溪边青石上,拉着许慕一只胳膊,似拽非拽地不使力气。
她湿了裙裾和鞋袜,但妆容、衣衫皆齐整如初,钗鬟鬓角无一丝凌乱。
榆钱儿张着嘴傻掉了,直到欧阳燕使劲瞪她,才如梦方醒,急慌慌上前,把自家小姐从溪水中搀扶出来,又默默退到一边。
许慕笨手笨脚地爬上来,这一回,他身上的长衫湿透大半,歪垂的襦巾遮住了半边眉毛,竹簪子摇摇欲坠地插在髻上。
欧阳燕低头偷笑,仰头却装作气恼:“许木头,谁让你逞能了?我有功夫在身,用得着你救么?哎,这可不是我勉强你的!”
许慕一身泥水沥沥啦啦、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他恍惚又慌乱地朝周围看看:“小姐见谅!是小生莽撞了,此处并无旁人,这个……”
“许木头你个无赖!”
欧阳燕忿忿打断他,用手一指垂头扮哑巴的榆钱儿:“我这小丫头不是人?亏你自诩为君子,‘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你碰了我的手,就得赔个人给我!我问你,你到底娶不娶我?”
许慕脑子里像是进了泥浆,一脸懵然,倒没忘了固执己见:“万万使不得,这实在委屈了小姐……这个……那个,私相授受……”
“事已至此,你不肯跟我成亲,我只能去死了!可怜我二八年华,还没来得及去靖安关打北胡呢,我大齐未来第一位女将军,就是生生被你冤死的!”
许慕呆立着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被一阵瑟瑟山风吹得醒回了神,他打了个寒噤,长叹一声,认真地问:“小姐当真愿意嫁给我?”
欧阳燕一脸鄙夷地斜着他:“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本小姐向来爽快,哪像你们这些读书人,用我爹的说法,就是婆婆妈妈的,好像头一回上战场的兵崽子!”
“唉,天意如此,却是小生之幸!那么,就让小生起个誓!”
许慕一脸郑重,朝天举起两根手指头:“今日起,许慕必发奋苦读,待他日高中之时,若小姐还愿嫁于小生……”
欧阳燕听得越发头疼,她背对许慕,绞着裙上的溪水,脚上的绣鞋泥泞湿凉,终于让她失了唱戏的耐心。
“行了行了!许木头,我愿意嫁给你,可我不能离开欧阳家,所以你得入赘,使得不使得?你给我句痛快话!”
许慕笨嘴拙舌、忧喜参半:“这如何……这……也算……使得吧!”
小丫鬟榆钱儿目瞪口呆地立在一旁。
方才是小姐不让她动,这会儿是她自己不想动,只想就这般站到天荒地老去。
不过是来扶苏山赏个景,怎的就变成了一出“凰求凤”?
小姐私自给自己找了个姑爷,老爷还不得打断小丫鬟的腿儿?
妈呀,小姐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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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往年,此时应是满城争看春桃花的好时节。
但眼下,上阳城的大街小巷,却被一桩不知该说是美谈还是奇谈的儿女姻缘,搅得如夏日里的灼灼热浪,热闹非常。
兵部左侍郎欧阳燊大人的爱女欧阳燕,相中了穷书生许慕,欲招赘为婿。
欧阳燊大怒,认定许慕勾引女儿,要带人“铲平”了许慕读书的鸿文书院,众人苦劝方罢。
这位欧阳小姐也是个烈的,瞧着此事已经传扬开来、难以善了,索性扬言:父亲若不同意这桩婚事,她便要自绝于家族,跟着许慕去做当垆卖酒的卓文君,让自家的兵部侍郎大人丢尽颜面,直气得欧阳燊双眼冒火、头顶冒烟。
父女俩僵持不下,欧阳小姐竟提出要与父亲比试射箭,赢者说了算。
于是,一个春露未消的清晨,在上阳城北郊骁卫教场,当亲兵们忙着准备弓靶时,欧阳燊正瞪眼睛飞眉毛,跟女儿开始了新一天的唇争舌战。
“我欧阳一族以武传家,你弄个鸡崽子一样的酸儒回来,老子要是答应了,有何颜面去见地底下的祖宗?”
欧阳燕据理力争:“他虽不会武艺,却能急人危困,总比虚有其表、只知夸夸其谈的好!”
“啊呸,原来不但是个酸儒,还是个大傻子!既打不过人家,还不掉头就跑,他水仙不开花愣充大瓣蒜,装什么梁山好汉?”
“打不过就跑?不知皇上可知道您这番高论?”
欧阳燊一噎:“死丫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儿个老子不给你点教训,你还真反了天了!”
欧阳燕冷眼瞧着父亲捋胳膊撸袖子,一副准备要她好看的样子,不慌不忙地抻了抻手中的弓箭,抬起头,仿佛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哥哥欧阳鹰。
欧阳鹰正一脸纠结地站在教场边。
今天晚上,只怕他屁股又要遭殃了!父亲和妹妹,哪一个他也打不过,躲又躲不起,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悲催的了!招赘也罢了,这活宝妹妹怎么就看上许木头了呢?
不过,妹妹的话也算有几分道理。像她这样的,一打扮起来人模人样、实际上天天在家舞刀弄棒的姑娘家,哪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敢娶?
前一段日子,自己耳边倒是刮过一阵风儿,不知谁说的,宫里的贵妃瞧上了妹妹,吓得父亲忙四处打听,托人给妹妹做媒。
欧阳鹰一边想着,一边朝老天翻个白眼儿:果真妹妹做了太子妃,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就凭太子的混账德行和欧阳燕的爆炭脾气,东宫里说不得要天天上演“棍棒教夫”,大家都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而许慕虽呆一些,却是难得的秉性良正的子弟,怀州许氏也不是小门小户,有父亲帮衬,还怕扶不起一个许慕?
他甩甩头,又一次蹙眉不解:许木头虽为人谦和,其实颇有几分傲气,只是素日不显罢了。
他究竟为何竟肯入赘欧阳家?这俩人到底是怎么看对眼儿的?
这几日,任凭自己一再逼问,许慕都低着头讷讷不语,真是奇哉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