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礼部侍郎苏栯便上书景元帝,称接到家中兄长的来信,道“老母生病、思念亲儿”,故请求携家眷回祖籍省亲,其言辞恳切,令人动容。
景元帝一向对苏栯这样的博学重儒多一份敬重。
虽然开春正是朝事繁忙之时,但自从大齐建柞,苏栯便履职礼部,一直兢兢业业,六年来,从未回过昆吾探亲,再说“学为忠与孝”,为君者岂能不近人情,他便也应了。
这种时候,苏媺本应随家人一起返乡,为祖母侍疾尽孝。
但自京城上阳至河南道昆吾,来回便要近一月,在派人细细询问过苏老夫人的病情、得知尚无大碍,曦华便不肯放苏媺离宫。
庆妃心中过意不去,好生安慰了苏媺一番,赏下许多首饰珠玉,命尚工局为曦华和苏媺制了不少衣衫,又设了赏花春宴,请瀛云王和三皇子来宣颐宫做客。
曦华整日腻在棹兰斋里,不但把一应时新料子都摊在苏媺面前,尽着她先挑选,又命御膳房做苏媺喜欢的点心,言语间颇多讨好。
宣颐宫里热热闹闹地,景元帝瞧在眼里,十分满意,也赐了不少药材,命李长亲自送去苏府。
待到柳絮风轻、苔浓雨细的时候,御园的梨花已开得如柔云漫雪一般,苏栯才携家眷返京。
刚抵京第二天,苏府便迎来了带着重礼上门请罪的兵部右侍郎欧阳燊。
他是个直肠子,先是痛骂了一顿“不孝女、不孝子险些气死老子”,又痛陈“内人早逝,自己一介武夫实在教养无方”。
苏栯和颜悦色地听着,待欧阳燊倒完满肚子的“苦水”,十分通情达理地道:虽然一桩大好姻缘就这么错过,着实可惜,但左散骑常侍孔让孔大人一向敬佩欧阳大人的直爽无匿,想来也会理解。
欧阳燊见苏栯如此给面子,自然要投桃报李。
二人谈得兴起,欧阳燊立逼着苏栯请来孔让,三人一顿夜酒、谈古论今,虽隔着文武之别,竟也说得十分投契。
苏栯于是循循劝说,道:怀州许氏虽没落,但到底不是贫祚寒门。
何况,以许慕之才,日后必能科考入仕。
若执意让他入赘,反而不美,不如两家事先约好,若将来二人子嗣中有适宜习武者,可改了姓氏,过继到欧阳家。
欧阳燊深觉有理,索性再请苏栯为媒人,遣人前往怀州许氏族中说合,苏栯欣然应允。从那以后,欧阳燊逢人便夸赞苏栯“到底是读书人,就是明白事理”!
隔了一日,释香得了消息,细细说与苏媺。苏媺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此事总算得以善了,也不枉我们一番费心筹划。”
原来,去岁春末,鸿文书院广聚京中学子,举办文会,苏栯也受邀讲评时文,自然注意到了许慕。
他十分惋惜,因为许慕极有才华,可惜家族没落、处境窘迫,在为人处事上,举手投足之间,便失了大家子弟该有的洒然;作起诗文来,也难免被深藏在心里的自馁消减了灵气。
若长此以往,他在治学上便会裹足不前、难有长进。
后来,苏栯又与鸿文书院的夫子谈过,得知许慕不仅学问好,而且品行周正、心地良善,为人呆迂中竟有一番侠义心肠,爱打抱个不平,叫人好笑之余,又不免有所感动。
苏栯动了恻隐惜才之心,从那以后,不但时常指点他的学问、将他引荐给博学大儒,也在日常生计上予以资助。
只是,许慕未经科考,将来的生计没有着落。要想在这京城中谋生,只凭他人襄助而不能自立,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不久前,苏栯与好友孔让商议,欲与欧阳燊结为姻亲,后来,因太子妃另有人选而变得进退维谷。
孔让的女儿孔画更是不看好这桩姻缘。她与欧阳燕交好,自然知道小姐妹的心思。
欧阳燕与一般闺阁女儿不同,并不甘心老老实实嫁个高门大户,一辈子过相夫教子的日子。若她拿定了主意,只怕欧阳燊也拗不过她。
苏媺与父亲苏栯商议后,觉得欲破此局,最好的办法是从欧阳燕身上下功夫,这才相中了家境贫寒、但人物出众的许慕。
也是事有凑巧,许慕与欧阳兄妹原是旧识,而且言语之间对欧阳燕十分有好感。
以他内敛拘礼的个性,竟能坦然流露出倾慕之意,也算十分难得了,这才有了扶苏山上的“偶遇”。
只不过,许慕性情真憨、难以做戏,于是,自始至终都被蒙在了鼓里。
“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许公子心心念念地要科举入仕、光复许家门楣,叫欧阳小姐又哄又逼的,头脑一热,就答应入赘了。等清醒过来,只觉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竟跑到我们府里去哭。还好大管家飞鸽传书给老爷,老爷应了替他说项,这才算罢了。”
释香说着,不由好笑起来。
苏媺却沉吟半晌,叹道:“‘男儿两行泪,不欲等闲垂’。许慕是君子,自然极重承诺。但若只是重诺,又何至于跑到别人家里去哭?想来,他对欧阳燕是极喜欢的,心里舍不得,又是多年孤身一人在这京城讨生活,连个替他谋划的亲人也没有,一时着急,又一时委屈,这才连平日里要强的性子都顾不得了。”
释香三人面面相觑,檀墨点头道:“细想想,果然如小姐所说,许公子有志向,却不是一门心思只顾仕途的。为了这一份喜欢,竟为难至此,也算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了。”
释香却一门心思都在苏媺身上:为了这件事,小姐几番筹谋,不知花了多少心血。那许木头如今抱得美人归,连日后的前途都更多了一分把握,他还待怎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安慰苏媺:“孔小姐事前就说了,咱们就是牵个线,成与不成,还要看他二人是否合意,如今也算皆大欢喜了。老爷也说,日后,他会多多指点许公子,总能做出点成就来,不叫欧阳小姐错付终身就是!”
秀姀也笑道:“虽说事在人为,可缘分自有天定,他二人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是天定的姻缘又是什么?”
苏媺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果真是“天定的姻缘”么?
十二岁的她自然不晓得何为“情之一字”。
自幼年失怙、突遭大变,她日日学习的,是如何算谋人心、设计布局。
每一回推演智计,都像一场看不见刀光斧影的过招,或是行到水穷云散时的棋局,看似凶险,却依然可以按图索骥。
就如骁卫教场上那一场比试,苏媺经由孔画,说服欧阳燕与父亲比箭,看似是谋输赢,其实,却是谋人心。
欧阳燕挖空一切心思也要赢,那种种努力,不过是为了向父亲表明决心,而欧阳燊最终同意婚事,也不过是看到了这份决心。
说到底,他疼爱女儿的心,胜过了其它所有的执拗坚持。
但“情”是什么?
苏媺迷惑着:它仿佛是巫云楚雨后,那一丝丝山岚烟霭吧,飘渺无定的,捉不着,亦留不住!
她望着小炕几上云燕穿枝的春瓶里一支雪白的带露梨花,却想起昔日,儒生于祐与宫女韩翠苹借红叶传情,成就一段美好姻缘的故事。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可这世间的花开叶落,自有它的来处去向,何曾顾及过人的感情?
但愿,扶苏山上这一场费心谋划,果真能成就一双鸾眷凤友,到那时,方信“人情得天意,红叶是良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