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借住
“有人家了!”兰清若突然喊。
太阳偏西往下坠落时,兰清若的眼前出现一大片茅草土屋,细看之下,还是能找出几幢砖石砌出的深宅大屋,在一片红彤彤的晚霞映衬下,宁静中透着寂灭庄严。
显然有人也发现了他们,村头走出两男两女,女人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以及身边搀扶的年青女子,男人,一位瘦得直不起腰来,柱了根棍子,恹恹得脸上透着菜色,另一位虽然身体壮实,却是一位瘸子,一走一拐,步幅小且慢。
中午时,他们又吃了点梅效白带在身边的红薯,只要歇下来,梅效白就替兰清若按摩穴位,酥酥麻麻得不知有什么功效,最起码她没再发热,且精神也好起来,强撑着走了几步,没穿鞋子的脚就被扎得出了点血,只好又爬上梅效白的背。
梅效白忙走上前,把兰清若放下,对着年长的女人作了一揖,并称呼婆婆;对两位男人则拱拱手,称呼大哥。
“我们在沧澜河上昨晚遭了水贼,勉强摸上岸就迷了路,还望几位行个方便,让我们借宿一夜休整休整。”
瘸子男人显然是个主事的,上下打量他们一圈,“看着细皮嫩肉的不像没钱人,你们是哪里人?”他问。
梅效白又拱手,“我是雅安人,姓梅,这位是我的未婚妻,姓兰。不知大哥尊姓大名,改日也好登门道谢。”
“尊姓大名不敢当,我姓吴,叫我吴老倌就行,婆婆姓蔡,是村子里的长辈。”吴老倌并没有把他们让进村子里的意思。
梅效白说,“不如这样,前面地里有间草屋,我们在那里歇息一晚,还请吴大哥给我们拿点吃喝和铺盖。”他摘下手上的佛珠递上去,“我身上被刮得干干净净,这串珠子勉强值几个钱。”
吴老倌把珠子接过去,随手摩挲起来,点点头,“不错,是件好东西。”
“麝兰珠,西奇寺法师开过光,我带了有几年了,很不错。”梅效白又拱拱手。
兰清若挪向蔡婆婆,蔡婆婆虽然七十多岁,却红光满面,精气神十足,尤其是那双眼睛,慈祥中透着一丝精明。
“婆婆,”兰清若福了福,“我们一天一夜没吃饭了,还请婆婆行个方便,”她解下手腕上那只稀少的手表塞到一边的女子手里,“别的不敢多要,只求婆婆收留一夜,改日一定报答。”在水里泡过的头发,带着涩意耷拉在肩头,更衬出兰清若瓷白秀丽的颜色,她眼里带着几分祈求,雾蒙蒙得像只哀怜的小狗。
蔡婆婆拉过兰清若,啧啧地,“哎呀呀,可怜见的,原本怕是没吃过亏,这怎么得了,罢了,让这女子住在我那里吧。老倌,你给这位梅、、、、、先生找个住处。”
“婆婆,”梅效白也走到蔡婆婆面前,“如果方便,能否让我也住在婆婆那里,清若一直在发热、、、、、”
“放心吧,”吴老倌走到梅效白侧面,“婆婆在村子里算是有钱人,住的是红砖大屋,就是那间,”他随手指指矗立在村子正中,高出其它屋子许多的一处歇山顶屋脊,屋檐下梁枋上布满木雕,门两侧山墙头上有砖雕,门下枕石上立有石狮子,左右有上马石,一眼就看出这宅子起码有百十年历史。“只是婆婆家中无男儿,不方便你留宿。”
梅效白忙作揖致歉,却有几分犹豫。
“老爷,就这样吧。”兰清若对梅效白说。梅效白背着她走了一天,她已经感觉到他脚下的拖沓和踉跄,“我们休息一晚再走。”
“行了。”吴老倌扯起梅效白,“快走吧,你没见这女子已经没劲了!”
兰清若勉强撑着,嘴唇青白。
“多谢婆婆。”梅效白向蔡婆婆深深地作了一揖。
“行了,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点吃食过去,吴老倌可舍不得把好东西拿出来给你吃。”蔡婆婆说完转头就往里走,那位一直默默无声的女子走过来搀住兰清若。
“你叫什么名字?”兰清若问。
“我叫小花。”她回答。
兰清若神情一哂,这名字起得可真随便,就像她前年为二哥带回来的那只狗起名字一样,就叫小黑吧。
“谁给你起的,真好听。”兰清若咬咬嘴唇,敷衍道。
“是婆婆起的。”她低声说。
“我猜一定是夏天起的。”兰清若应和道。
“你怎么知道?!”小花诧异道。
“因为夏天才有花呀。”兰清若呵呵两声,走在前面的蔡婆婆一直没回头。
走进大门,不像日常兰清若所熟悉的宅院格局,而是真正拐进一条窄小的胡同,两边是一人多高的墙壁,窄窄得,最多只能容得两人并肩而行;胡同有出口,也是窄窄的月牙形。走了大约一刻钟,他们才从一个残月洞走出,来到一处小院子里。
蔡婆婆回转身,“小兰,你住这里吧,让小花替你张落,你只管歇息。”
院子很小,只有正房两间,东西偏房各一间,院子里连点绿色都没有,但堂屋正中阴刻了两个字‘一隅’。
“一隅?!”兰清若指着那两个字,“是院子的名字吧,名好,字也好,很有大家风范。婆婆,贵府出过名人吧。”
“百多年前,蔡家出过一个举人,官至御史。”蔡婆婆一本正经,却并没有往下说的意思。
“然后呢,这种望门大族一般很注重科举,蔡家定是书香门弟。”兰清若热情地附和着。
“小花,你去给小姐拿饭,吃了饭再洗澡。”蔡婆婆坐在院子正中的石凳上,把表还给兰清若,“你也坐下歇歇,你收起这个,婆婆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婆子。”
“这怎么行,”兰清若两手推拒,“您老收着,也让我睡得安稳些。”
“放心,我这宅子安稳得狠,你只管睡。”说着蔡婆婆站起来,左右走了两步,“我已经两年没离开这里了,城里还热闹吧。”天色很快黑下来,院子被月色笼罩着,有一分格外的宁静。
“热闹,自然是热闹。”兰清若想,两年时间这世界热闹得何止十倍。
“皇上还在么?!”蔡婆婆问。
“还在。”兰清若没敢说朝庭岌岌可危的话,生怕吓到老太太,去年她祖母听见表哥的一番革命言辞生生晕过去半天,醒来后又傻了三天,后来又哭骂了江怀远半天。
“还在呀!”蔡婆婆怅然,又沉默着阴下脸。
兰清若一惊。
“老夫人,”小花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小姐来吃吧,我看小姐的身子虚,特意让厨子做了些好克化的吃食。一会儿,她们就送热水来,衣裳也一并送来。”她声音虽然低沉,口齿却十分清楚,说话有条不紊。
“有劳了。”兰清若说,月色下,托盘里三菜一汤一碗米饭,加一小碟点心,十分周全。“婆婆,那我失礼了。”
“吃吧。”蔡婆婆的情绪不如适才那样抖擞,兰清若心里一动,难道是因为那句皇上还在?!她偷偷瞥了一眼蔡婆婆,月光从右边无遮无拦地照过来,鼻梁高挺,眼窝深陷,饱满的额头有一种异样的风采,夜色滤去了岁月的痕迹,那是一种令人心惊的美;她左侧的脸都隐匿在黑暗之中,令人遗憾,同时又让兰清若松了一口气,适才蔡婆婆的模样她看得很清楚,并非十分惊艳。
一碟是青菜炒肉,一碟是土豆炖牛肉,一碟是素炒芹菜,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半饱后,兰清若才意识到菜味一般,极其一般,菜太咸,肉太老,土豆却太烂,如果放在平素,她肯定难以下咽。
“多谢婆婆,太好吃了。”她依然大口大口地吃不敢松懈半分,有着这样一套宅院的老太太,吃食不能说极其精细,最起码比这要强许多。“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小花呵呵两声,并不多说话。
“给我们老爷送去了么?!”兰清若佯装不好意思,“他背了我一天,肯定也是饿坏了。”
“吴老倌来传话了,说他专门找人给做了饭菜,不劳老夫人挂念,小姐也放心吧。”小花回答。
“对了婆婆,还没顾上问,这里到底是哪里呀,我们是从庆丰上的船,约莫走了二十里时遭了水贼,老爷带着我跳了水,再上了岸就完全迷路了。”兰清若放慢吃饭的节奏,突然牙齿咯噔一下,一粒石子落在舌尖上,她忙填了口米饭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这里是兰卫镇蔡家村,我们离沧澜河可有三百多里路呢!”蔡婆婆说。
“三百多里?!”兰清若吓了一跳,今天一天他们不可能走出这么远,顶多五十里,难道他们在沧澜河的枝杈上漂了很久?!这绝不可能。“兰卫镇隶属哪个县的?”
“属于杨丰县。”老太太说。
也许是听到了一个她熟悉的名字,兰清若松了口气,“杨丰县?!我知道,好象盛产一种柑橘,叫杨风柑?!”
“是。”小花直点头。
除了这一点,她对杨丰并不熟悉,也不敢再多问什么。“那太好了,这下就不会迷路了。”
“小兰还是学生吧?!”蔡婆婆叫得极为亲热。
“是,我还是学生,婆婆怎么看出来的。”依她的眼光,她现在的穿着姿态和学生已相去甚远,说是梅效白的未婚妻更为合适。
“你可不像那人的未婚妻,你们没说实话。”婆婆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