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清若收拾停当走出厢房,院子里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两名丫头一名婆子不远不近地站着。
清粼粼的日光还透着没有完全退净的黯哑,梅效白换了身蓝色细布长衫,同色的马褂衣领盘扣格外精美。
“婆婆还真贴心。”兰清若撩起身上墨绿的裙摆,“这件银白镶着狐毛的短袄价格不便宜呢。”她清亮的眼睛辉映着粼粼的日光,神采奕奕。
梅效白伸手捏住兰清若的手腕,“我把一下。”
昨日还有些虚浮的脉气已经平稳了很多,“好多了,但脉还有些沉,需要好好调养一番。”
“放心吧,我已经好了。”兰清若坐下。桌上布满了各色吃食,红豆稀饭,南瓜羹,红枣卷,糯米年糕。她看看左右,压低声音,“不知味道如何,昨晚的饭实在难吃,为了怕婆婆看出来,我硬是多吃了一碗,连石头子都咽下去了。”
“她们可能没看出你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怠慢你了。”梅效白为她盛了一碗红豆稀饭,“你身上还有些湿热,该吃点红豆和南瓜。”
“我们今天能走了么?!”兰清若接过碗,乖巧地为梅效白盛了一碗白米稀饭,她发现梅效白是个很刻板的人,吃饭穿衣都不喜欢过多的噱头,像今天这件精致的马褂,他穿着虽然好看却有别别扭。
“看看他们商量出什么章程!”梅效白淡淡地笑道,他垂眸想了片刻,“清若,昨晚你明知他们极有可能在窥视我们的行踪和谈话,为什么还会提到小花和宁贵?”
兰清若笑意盈盈的眼神静了下来,她放下汤匙,仰起头,闭上眼睛,“为什么?我也没多想,可能就是想提醒一下蔡婆婆,小花不断地在我面前挑起我对蔡家庄的疑心,把我推到蔡婆婆面前,好象就是要挑起蔡家庄的内乱,在婆婆院子里,她和宁贵对视的眼神我看得很清楚,她们想利用我,我自然不能让她们舒心了。”
“是么,”梅效白忽地笑起来,“你的预感果真很准。”
“怎么?”兰清若有不种不好的预感。
“别怕,”梅效白拍拍她的手,“这对我们也是好事。”
“出什么事了?”兰清若抓住梅效白的手。
“小花和宁贵被人杀了!”梅效白小声说,返手握住兰清若,兰清若挣扎了一下就软了下来,“说明你点中了他们的要害。”
“死了?!”兰清若嘶哑着嗓子,“就因为我说到他们?!”
“也未必是这个原因!”梅效白摇头,柔声说,“这个世界虽然有运气一说,但自己的生死永远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她们既然行了这种不可告人的苟且之事,就怪不得有一天会有这种下场,与你无关,再说我们身处险境,保全自己没有错。”
兰清若垂着头,许久不做一声。
“清若!”梅效白声音里难得有一丝凌厉。
“我知道,”兰清若陡地抬起头,“她们种豆得豆,与我何干。”
“说得对,”梅效白欣慰地长舒一口气,“人这辈子得学会往宽里走,不能把自己往胡同里逼。”他顿了顿,“该自己承受的不能回避,不该自己的,不能往身上揽。”
“放心吧,老爷,”兰清若的眼睛里虽然还有挣扎之色,但已平静了很多,“我这人向来喜欢找别人的不是。”
“好,一会儿你听我的就是。”梅效白站起身。
门外立刻有人迎过来,“先生小姐,这边请。”
“去婆婆院子。”梅效白说。
白日里再看这蜿蜒曲折的胡同,感觉又不一样,两侧墙壁高高地竖起,只露一线天光,外面的世界遥不可及,越走心越凉。
梅效白抓住兰清若的手往怀里带了带,迟疑道,“、、、、、要看看小花和宁贵,你、、、、、”
“我不怕。”兰清若咬着牙。
“先生小姐放心吧,”带路的人说,“人已经收拾出来了,脸、、、、、太难看,也蒙起来了,不会吓到小姐的。”
外面的光线越亮,胡同里越是显得阴飕飕得。
“婆婆宅子里的女人都来让你看看,”梅效白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兰清若,兰清若眼里闪烁了几下,没说话,“都到齐了么?”他问带路的人。
“都通知到了,我来时还没到齐。”那人侧头觑觑兰清若,只见她小鸟依人般地偎在梅效白怀里,眨巴着大眼睛。
他们一走进院子,原本声音杂乱的院子瞬间静了下来,十多个妇人排成一列站在一边。蔡婆婆和吴老倌等人坐在堂屋前,一脸肃穆,他们面前架着两个担架,担架上覆盖着白布,看见他们进来,立刻有人上前扯开白布,院子里噢地一声惊叫不断,担架上赫然是两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只是面孔上都盖着白帕子,显然、、、、、是两个死人。
“梅先生,小兰,请吧。”蔡婆婆一抬手大声说。
兰清若松开梅效白的手,走到一位身穿紫色里衣的人面前,“这是小花!”
没人说话。
小花的大辫子已经散开,头发卷曲着乱成一团,她上前揪下一根头发,对着天光,虽然上面有着明显发辫编结的痕迹,但自然卷曲更加明显。
梅效白点头称道,这根头发和一隅居西厢房翻出的头发中的一根完全一样。
兰清若又走到宁贵的担架边,宁贵留的是齐肩的头发,平素用两个铁卡子别在耳后,此刻也是完全散乱着。
“谁与宁贵最相熟?”兰清若问。
过了半晌,有个女人举着手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我,我和她时常说点话。”
“她是不是时常剪头发?”兰清若问。
“对,差不多天天剪,她只要一坐下,手上就摸出把剪刀,剪剪剪的。”
兰清若也扯下一根她的头发,“你看这里。”
发端新鲜的茬口清晰可见。
梅效白从口袋里掏出几根头发,捡出其中的一根,其中一根的长短和发茬处的情形与之一般无二。
“没错!”兰清若松口气,她真怕自己判断失误,间接害了两个无辜的女人。
“下面的事交给我。”梅效白面目和煦,一直不发一言地跟在兰清若身后,这时突然说。
他对着蔡婆婆拱拱手,“所有的女人都到齐了么?”他问。
管家上前侧身对蔡婆婆等人解释,“除了崔仁淑,她说今天与人约好要收一味药材,婆婆这里要的紧,这次错过怕再难遇到这样的机会,所以我就让她去了。不过,仁淑这人大伙也知道,哪里有点女人的样子,就喜欢闷头弄药材,要说她与什么男人、、、、、那绝不可能!”
梅效白没说话,拉着兰清若走到那十几个女人面前,挨个看过来。女人们年轻的还只是二八年华,年纪大些的已过不惑,穿着虽不华丽但很讲究,都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丫头或者奶妈子。
“你过来!”梅效白突然对一个女人说。
众人一惊。
那女人约二十七八岁,郗红的小袄上罩了件青色的长马甲,下面露出黑色的裙摆,头发结实地盘在脑后,插了点木簪。
兰清若仔细看过去,她的头发不同于常人,密密麻麻像长满了核结,舒展不开,她探手摸了摸,被梅效白拉回来。
“别脏了手。”
女人的身体猛地抖动起来。
“拿盆水来!”梅效尤说,“当众把她的头发洗了。”
蔡婆婆手一挥。
管家带人迅速跑下去。
梅效白继续往下看,女人们已经彻底慌乱起来,惊恐地盯着梅效白的一举一动。
“你的头发怎么了?!”梅效白站在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面前问。
女人两腿打着颤,勉强站住。她的头发发梢焦黄,像被火燎过。
“我,我昨日烧火时不当心头发被火点着了。”她镇定地看着梅效白。
“你是做什么事的?!”梅效白问。
“我日常负责宅子里器具财物的看管。”她有些迟疑,说话很慢。
“那你昨日点什么火?”梅效白脸上露出笑意。
“我、、、、我烫熨斗,扒拉炭火时不小心、、、、、”她说。
“好了!”梅效白制止她。
那位女人的头发已经被洗好,乱糟糟地塔拉在肩头,一头一脸的水,人已经傻了。
她头发上的核结已经消失,柔顺湿滑的长发上绽放着刚刚跃出地平线的日光。
梅效白拱手向蔡婆婆行了一礼,“我虽不能完全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找到凶手,但可以指三个人让你们查查看,这两个女人,”他指指那个一头焦黄的女人和那位披着一头湿发的女人,“再加上那位出门购药的女人。小花和宁贵的死是因为她们的头发出现在一隅居那张可疑的床上,我昨天特意留出了足够的时间,但凡心里有鬼的女人一定会去打听这个细节,一旦她们知道,就会担心自己的头发也出现在现场,结果就是今天这种局面,第一,她们不敢出现在我和清若面前,第二她们会刻意隐瞒自己头发的本来面目,像这位,”他指指倏地惊恐地望着他的女人,“我曾见过西域那边的女人,她们喜欢把头发编成细碎的小辫子,松开后就成了适才她头发的样子,更不用说这位用火把自己的头发燎焦的女人,这个女人是管事,平时哪里需要她来熨烫衣裳,至于那位外出的女人,也许是逃避,也许是碰巧。”
话声未落,两个女人已经被绑了起来。
“其它人都散了吧。”蔡妈妈轻声说。
“我们冤枉!”两个女人大声哭喊起来。
头发焦黄的女人泣泪纵横,“你们去问三春,她平时替我熨衣裳,可她娘病了走得急,我这条裙子专门用来配这件袄子、、、、”
一脸水渍的女人也随着喊,“这是小青教我的法子,她说这样能显得头发多些。”
“好了,”兰清若颇不耐烦,“我再多说一句话,这条裙子根本配不上这件袄,你见过锦缎配细布的么,说出来都是笑话;再说你,你这一头小辫子要辫好,不花上几个时辰完不了,如果你昨晚按时睡觉,你这辫子睡前就会早早地辫好,谁见你满头的小辫子了?!”
“我、、、、、”两人同时哑口无言。
“你们乐意说就说,不乐意就别说,也许今天小花和宁贵的下场就是明天你们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