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豁地停下,两匹马不快地喷着响鼻,脚下一阵不耐烦的杂乱蹄声。
笃笃两声响,兰清若一愣,撩开窗帘,推开隔扇,梅效白的马车与她相距不过两尺,他正坐在窗边。
“过来。”他说。
兰清若心里头一次漫起无边的苦涩,身体往后一靠,躲进暗影里。
“过来吧。”他又说。
其它人都盯着兰清若,面露诧异,兰清若腾地起身,刚撩开帘子,就看见梅效白伸过来一只手,他的车车尾靠过来,她只需抬抬脚就能迈过去。她顿了一下,跨过去。
马车又踢踢踏踏地跑起来。
两侧的槅扇全被推开,窗帘门窗被风吹起,三道光线交错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脸更加模糊。
“老爷?!”兰清若咽咽唾沫,“我刚到雅安,就被你的前岳母羞辱,被你的三姨唾弃,这样的情况下,我若是悔婚是不是顺理成章。”
“当然。”梅效白点头,“如果不悔反倒让人猜忌。”
“那我们正好一拍两散,各自欢喜。”兰清若没好气地笑起来,“可是你克死前妻气走未婚妻的恶名在外,再续弦可就难了。”
两人一阵沉默。
“既然是假的,我以为你不会介意,只当看梅家的笑话,看看我的笑话。”梅效白哼笑一声。
兰清若面上烧了一下,在西苑时,她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看待围绕梅效白发生的一切,的确非常有趣,她身在其中,又能超然世外,很多东西她看得格外清楚,有一种智者先知的痛快淋漓,很、、、、过瘾。
原来他都知道。
“可他们有一句话说的是真的,”兰清若嚅嚅道,“我是你的厄运,有我,你的日子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顺遂。”
“去年我去内地和人谈生意时,碰到流民暴乱官府镇压,我躲避不及,被一颗流弹击中,在这里。”他扶住右肩头,转了几下,“差点这条胳膊就废了;前年长江发洪水,我们的船被掀翻,我在水里泡了一晚上才爬上岸、、、、、从我开始接手生意,不说每年都与阎王擦肩而过,最起码也排过队上过他的花名册,还有很多,这次在沧澜河遇险,我倒觉得格外幸运,一出水就摸上了岸,进了蔡家庄也一路平安地走了出来、、、、、”梅效白拿出茶壶给两人各斟一杯。
“那是你的运道、、、、、、可若因为我、、、、、、”虽然适才那辆马车并不能完全确认有什么企图,可那人对她的追杀现在只是开始,梅效白若是一味维护她就等于引火上身。他可以有很多磨难,但不能有自己带给他的,他太无辜了。兰清若长吸一口气,怅惘地笑道,“我想就此跟老爷告别,先找表哥,这是他惹的祸事,想来他心里总是有点数。”她呷了口茶,压下心头不断往上涌的酸楚,“等我走了,老爷就把我离开的缘由放出去,想必武仁合肖九之流也不会抓着老爷不放。”
梅效白探头看着车外,马车已从东门正式进入雅安城,他离开不过十来天,街道人流已有陌生之感。
“要不、、、、、、我再与老爷一起见见你的其它家人,”兰清若滑到门边倚靠着,突然扭过头笑起来,“想必他们也不会有好话,到时候我突然翻脸,正好给你个交代。”她笑得难以自抑的脸像绽放到极致的花朵让人心颤。“老爷好好配合我!”
“你不是说不想与我一拍两散么?!”梅效白突然抬起头。
兰清若脸上的笑陡然凝固,眼里浮出一抹水光,她扭过头。
“你不怕你找到江怀远把那人的视线吸引到他身上?!”梅效白撩起长衫盘腿坐在她身边。
“那也、、、、、那也没办法,他、、、、、、”兰清若当然明白梅效白的潜台词,无奈地哀叹,“可不找到他又怎么能解开我这无妄之灾,难不成我真成了厄运,谁遇到我都没好结果。”她说着,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滚滚而下,嘤嘤地哭起来。那天她和江怀远溜进汪东才的府邸达济苑,突然而起的火光近在咫尺,她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害怕过,死神像一根绳索直接缠在她的脖子上,越挣越紧。
梅效白抬起头。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他说。
“什么?!”兰清若囔着鼻子问。
“梅家你也有所接触,想必疑窦丛丛。我母亲离世前亲自为我们兄弟分了家,并嘱咐我们梅家的过去谁也不许探究,违逆者视同不孝,昨晚我烧掉一切就是遵从母亲的遗愿,因为只要我追究势必牵扯出过去的事情。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替我解开一切谜底,做为回报,我替你找到那个隐蔽的人。”
兰清若似懂非懂地眨巴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这样我们这对假的未婚夫妻还得做下去,你看如何?!”梅效白把她扶起坐好。
“梅家的事何必急在一时,我的事、、、、、”兰清若终于明白了梅效白的交换条件,不用细想,立刻觉得其中的不公平。
“箭在弦上已经不能再等了。”梅效白打断她,“我的两位姨母纠集娘家人闹着要分梅家的财产,我和大哥一无所知很是被动,过去、、、、、已经不可能不去追究了!但我还想勉强维持着母亲的遗训,我不能插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为什么交给我你就放心!”兰清若不由地问。
“因为我们生死已经联系到了一起。”梅效白迟疑片刻,淡然地说。
兰清若抿抿嘴角,“我们可以不联系在一起、、、、、”
“不,我们已经联系到一起了。”梅效白看着她,“你忘了蔡婆婆、、、、、”
兰清若颓然泄了口气,蔡家庄背景复杂,而他们已经和蔡家庄瓜葛在一起,未来的一切应该由他们两人同时承担。她嚅嚅道,“是联系在一起了。”半晌,她直起腰,郑重地小声说,“我一定会努力解开梅家之谜的。”
梅效白点点头,“我相信。”
窄小的车厢里一半的地方被阳光穿透,兰清若搓搓双手捂在面颊上,“你的姨母和梅家有什么干系,她们怎么可能分梅家的财产,有什么凭据么?!”
“目前还没有拿出,大姨三姨都声称手里有证据。”梅效白说。
“有证据为什么不拿出来?!别是讹你们的吧?!”兰清若的沮丧一扫而净,眼里的光泽一点点聚集起来。
“不知道,但刘家,谭家在生意上已经不遵从和梅家签订的协议,我不能退,但,进则与他们彻底撕破脸皮,他们这样肆无忌惮,我真不知道他们手里所谓的证据是不是真有其事。”梅效白语气漠然,与字里行间表达的危局大相径庭。
兰清若不懂生意,却懂得生意失败的意义,陌生人也许能够杀得痛快淋漓,同室操戈无论如何总让人畏手畏脚。
“你要小心刘仲民。”她突然想起车窗外那嬉皮笑脸的刘仲民,“小时候我与父亲去果园摘苹果,果农们装箱存储的果子,他总是要再看一遍,每次都会捡出几个表面看不出什么问题的果子,他说这些果子虽然没坏,却有可能成为害群之马。刘仲民就是。”
梅效白诧异地看着兰清若这样直接的断言,从她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到现在,兰清若的变化每天都看得见,开始是娇气任性,现在则是成熟担当,甚至是锐利,不过十天。他的心痛了一下,这是她面对危局不得不快速成长的结果。
“你不必这样。”他想说点别的,却突然说出这句话。
“什么?!”兰清若不解。
“没什么,”梅效白忙摇摇头,把心里那难言的复杂甩掉,“他也想进陈大秀的麾下,只可惜谭其章不会让他如愿。”
“你外祖家三姊妹是不是一向不合。”兰清若问。
“我只知道我娘在世时,她们从不来往,我娘走后,她们突然对我们兄弟亲热起来,连表弟表哥也略有些走动,但也仅此而已。另外,刘家和谭家在生意上是对头,两位姨嫁入这两家后就再无来往。”
“那梅家呢,梅家的生意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依我看,不可能是对头。”兰清若笑嘻嘻地斜睨着他。
“对,不是。”梅效白笑起来,却不往下说。
兰清若挣扎了一下,强忍住寻根问底的冲动。
梅效白松口气。
叮铃一声。
梅效白示意一下,一撩帘子跳下车,马车顿了顿,他已经两步就跨到车夫身边坐下。
“如何?!”他随手把前车厢那扇小窗打开,兰清若的眼睛正好看到他们两人的后脑勺。
“找到了!”车夫说,“车停在城东卫家巷子,人不见了。不过双福只在那里盯了半个时辰,就来了个车夫,把马车赶进了春柳街钱小塘家,没再出来。”
“钱小塘是陈大秀二姨娘的内弟,与陈大秀脱不了干系。”梅效白沉吟片刻说。“车里的人查不到么?!”
“过了今晚,也许会有消息。三点过后,雅安就只开东西两个城门,如果他出了城,这样的人老赖那帮兄弟一定会注意到;如果没出城,只怕就难办了。”车夫说。
“那还是从陈大秀的便宜内弟入手吧,这事让双福去做,你一会儿把车赶到前面的巷口就停下,和兰香姑娘一起离开,记住,一切都要听兰香姑娘的。”
“是。”车夫拱拱手,手里的鞭子在空中挽了个花,一个呼哨,马车突地蹿了起来。
“双安,”梅效白接过双安手里的鞭子,在两匹马的头上点了两下,马车立刻慢下来,“这事很重要,恐怕也有风险,务必小心谨慎。”
马车已经得得地慢下来,片刻,另一辆车靠过来。
“清若,你去叮嘱一下兰香。”梅效白站在窗边。
兰清若奇怪地看了一眼梅效白,他怎么就算到她要让兰香去寻找江怀远。
兰香已经跳下车奔过来。
兰香与她同岁,是兰清若十二岁时母亲收留的孤女,她既单纯冲动,胆子更小。看着稚气未脱的兰香把皮箱放在她脚边,手里只挽了个小包袱,适才身上的绿绸马甲换成了蓝布碎花半臂衫,头上她给她的玻璃发卡也摘了下来,还特意把头发揉得有些散乱,不由得心头发酸。
原本她要叮嘱她一定要找到江怀远,不惜一切代价,这一刻却张不开嘴。
兰清若笑笑,“去找找,找到,事情就简单了,没找到,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再想办法。”
兰香却鼓着腮帮子,拧着眉头,“我一定会找到他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