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遇险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城市的轮廓在火光中变得虚无缥缈摇摇欲坠,嚯嚯的声音挟裹着密集的枪声和轰隆隆的炮声,有一种山崩地裂的惊骇。
前往庆丰城的船只都停靠在城外十五里处的沧澜河与濑溪河交汇处,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船上的人几乎都站在甲板上张望,见怪不怪,倒也并不紧张。
“怎么又打起来,”有人抱怨,“今年流年不利,走到哪里仗就打到哪里,这又是哪位总兵?就知道窝里斗,洋人打不过,连长毛也打不过。”
“玉带春小妾的弟弟被人打死在酒楼上,他问范守备要人,以势压人,扬言不交人就灭了庆丰,前前后后闹了有三个月,这是公开的秘密,这不还真是打起来了。”圆脸男人解开长衫领口处的盘扣,拿着蒲扇不停地扇。
落日余晖,江面被染得一派绚烂。
“怎么会?”有人不信,“玉带春和范雄伟以前同是绿营军统领刘标旗麾下,虽然一个成了新军,一个还是绿营军,怎么还应该有点香火气吧,再说上有总督大人,下有提督大人,再往上还有万岁爷老佛爷,怎么能任由玉带春打杀同袍,还又是枪又是炮的,他就不怕有人参他个谋逆。”那人两手抱拳向天一揖,很是不屑。
其它人顿时住了嘴,但眼里显然毫无敬畏,只抿紧嘴瞥着他。
河面无风,虽已夏末,却无比闷热,有几个年轻人脱光了膀子跳进江水里,半浮半沉。
火光不断地蔓延,深蓝的天空布满了云霞般的璀璨。
“玉将军还挺宠他的小妾,可见将军一怒为红颜不是虚的,以后庆丰干脆改成小妾的名字倒也恰当,听说叫绮红?!”有人呵呵地打趣,把话题岔开。
“什么为红颜!”圆脸男人嗤笑道,“不过是争夺地盘的借口而已,上月上古那一仗你知道借口是什么么,竟然是刘大胆的厨子在上古买人参时被多收了一百块大洋。”
众人都笑,却又满是无奈。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你就当看热闹好了,好在他们也知道分寸,不祸害老百姓,你只要躲在屋子里倒也安生。”
“这场炮火怎能不祸及无辜!”
有人愤愤不平,但大多还是观望嬉笑;船越聚越多,甲板连成一片,俨然一处喧闹的戏园子。
“什么不祸害百姓,那税不是我们交的,你没听说‘自古未闻屎有税,而今只剩下屁无捐’,花样百出,现在窑姐都要交税了。”这话不能大声说,也只能小声嘀咕。
“全当买票看猴戏吧。”听到的人脸色都不好看,只能讪讪地解嘲。
梅效白的船比较大,只能停靠在一处浅滩侧面;船上装满了药材,庆丰城梅家有三家药铺,以前他一月来一次,现在梅氏药剂的丸药已经有了名声,不仅是庆丰的其它药铺,连周边的药铺也到庆丰来拿货,他来庆丰的次数就多了,这个月这是他第三次踏足庆丰城。
“听说庆丰城绿营里有革命党搞暴乱,玉带春奉命前来剿灭。”梅虎从水里露出头,双手一撑上了船,对背手站在船头处看着远方的梅效白小声说。“难道范守备也是革命党?!”他不解地挠挠头。他扯下头上的裹巾拧干擦了几把光头,从船舷处的竹篓里取出个头套套在头上,清汤挂面似得垂在肩膀上。
范雄伟一直驻守庆丰,梅家逢年过节都是要上供的。
“玉带春的人已经攻进绿营军大营,范雄伟下落不明,城里正在搜索,城门关得很严。”
梅效白扯扯嘴角,却没说话。
他穿着灰色素面细绵窄袖右衽长袍,宽阔的肩膀硬朗的体魄把简单的袍子衬得格外贵气,被江风吹是倒向一边的短发猎猎作响;
前面聚成一团的人显然也打听到了内幕,时不时有革命党的字眼随风传过来。
“今晚只能歇在船上了,你们也别看热闹,抓紧时间歇息。”梅效白看着梅虎安排好值夜的伙计,就走进后舱准备睡觉。
舱外的吵闹声渐渐偃旗息鼓,城里的枪声也慢慢零落,哗哗的水声很快掩盖住了其它声音。
突然梅效白被一阵杂乱的声音惊醒,这与十多里外那山崩地裂的大火不一样,他忙跳下床,穿上衣服。
舱外几个伙计正在张望。
“正在抓人。”伙计说,“从城里逃出来的。”
“穷寇莫追,什么时候还要赶尽杀绝了?!人家都逃了,这就是认输了。”梅虎老神在在的模样,“没那么简单,老爷,你说是不是?!”
梅效白扫了一眼梅虎,略带出点欣赏之色,“没错,他们要的是地盘,不是人。”革命党不过是借口。
“那这抓人的就不会是新军的人,更不可能是范守备的人。”听到梅效白的赞赏,梅虎更是煞有介事地推测起来。
“你倒聪明。”梅效白神色比适才火光冲天炮声连连时还略紧些,他蹙眉看着船身后芦苇摇曳却静谧无声的浅滩;这处浅滩叫潘家滩,正处沧澜河与濑溪河交汇的正中心。
其它船上的人都挤上甲板,紧张的气氛四处蔓延。
搜查的人举着火把站在船舷四周,飞快靠近的船被火光映得透亮,逐渐从夜色里凸显出来,不是木船不是机帆船,而是一艘真正的轮船,旗杆上挂着一面旗帜,夜幕中看不清图案。
举着火把的人不断地跳上停靠的船只上,一艘艘搜过来。
“没事,”梅效白挥挥手,“留下梅虎值夜,其它的都回舱里睡觉,无故不许出来。”
梅虎把人轰进舱里,转身对梅效白说,他神色严谨,一扫适才大大咧咧的松弛,“看样子是个紧要的人,这种船可不多见。”
“你当心些。”梅效白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望望天空,夜色过半,却没有一丝黎明的迹象。
“我知道,不能害怕,也不能不怕,我拿得住的。”梅虎笑道,“老爷去睡吧,一会儿您也不用起。”
梅效白迟疑片刻推开自己的舱门,突然脖子被冰凉的东西抵住,惊得他一僵。
“别动。”有人低喝,“想要命就别动。”
梅效白瞬间就明白这人正是被搜捕的人,也难怪适才他觉得不安,此刻想来那完全是危险降临时的一种自然反应。
短暂的惊慌过后,他举起手,顿了顿,小声说,“这里藏不住,他们搜过来了,很仔细,你们现在跑怕还安全些。”
“你看看她,”那人声音透着无奈,“把她留下。”
黑暗里,他的床上拱起了一个人形,“我走,把她保住,你记住,她若有什么事,你全家都难活命。”
梅效白还没回来神来,脖子一轻,那人已没了踪影。
他愣在那里。
“对不住,”一个虚弱的女声从被子里传过来,“实在没办法,我游不动了。”过了片刻,“你有夫人么?”她喘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
“她死了。”梅效白说完自己先一愣。
“那就好,说我是你的未婚妻,病了,要去庆丰的万老神医处救命,我姓兰,风阳兰家的小女儿,叫清若,别说错了。”她哆哆嗦嗦地安排着,思路清晰,有条不紊。
梅效白点燃油灯,举着走到床前,她躺在床上,被子拉到下巴处,正打着摆子;苍白的小脸被油灯的光线一照,有一股子暖暖的奇异的美;她慢慢睁开眼睛,那美像突然绽放开来,梅效白惊得往后退了两步。
她冲他笑了笑,嘴角翕张,无奈却又很真诚,“我不是坏人,你别怕。”
梅效白回身推开舱门,看了看越来越近的火把,“梅虎,你进来。”
清若突然撑起身就要跳起来。
梅效白一把摁住她,“别动。”
梅虎也大吃一惊。
“梅虎,这是我的未婚妻,生了重病,要去庆丰找万老爷子,懂么?!”梅效白紧紧地盯着他。
“懂,懂。”梅虎嚅嚅地,他像看鬼一样盯着清若。
“此事就你我知道。”梅效白脸色绷得很紧,“其它人、、、、、、”
“我懂,”梅虎咽了口唾沫,“这是老爷的私事,再说怕、、、、、、怕坏了姑娘的名声,自然得瞒着。”
“对。”梅效白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把你的头发取下来。”
“什么?!”梅虎没明白。
“头发!”梅效白上前一把扯下他的假发,“你出去,叮嘱其它人不许出舱。”
“噢,好。”梅虎踉跄着摸着光头走出舱门。
“来,把这个戴上。”梅效白把梅虎的假头套戴在兰清若湿漉漉的头上,虽然乱糟糟得,倒不难看,他看了一眼,“说得过去。你躺好,我去拿点药。”
梅效白从货舱里找了点药丸,还没走上甲板,两位举着火把的人就从隔壁的船上跃过来,动作疾劲,带着功夫。
“打开舱门。”其中一人大喊,“都别动,小心刀枪无眼。”这两人身后背着刀,手上提着枪,一身戎装。
“怎么回事?”梅效白急忙出来问。
“奉命搜查革命党,都站好!”
其它地方都搜了一遍,两人来到梅效白的后舱。
梅效白伸手拦住,“两位老总,舱里是女眷,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行,让开,耽搁公事,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那人恶狠狠地。
“家眷病了,能不能、、、、、”
“不行。”那人倒不急了,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还松了口气。
“实在是、、、、”梅效白还想阻拦。
“老爷,让他进来吧,我不碍的。”舱里传来娇弱的女声,喘息连连。
“行,行,哎,实在是她病得严重,怕过了病气,请吧。”梅效白率先走进后舱。
后舱不大,一张小小的床挤了一半,一目了然。两人看了一圈,就把视线定在盖得严严实实的兰清若身上。
他们都把火把伸到床前,清若被水浸泡过的小脸看上去汗津津的,头套里的头发还在往外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浑身哆嗦,不停地抽搐。
“实在是病得严重。”梅效白沉痛地表示,“一晚上汗没停过,也不知还得耽搁多久,再耽搁,万神医也救不了她的命。”
“把人叫起来。”其中一声突然说。
梅效白一惊,“她哪里还能站得起来,我知道两位官爷是公事,可也得、、、、”
哗,被子已经被掀开,梅效白被惊得一顿,清若也惊恐地缩成一团。她身上的湿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他的月白色棉布寝衣,连脚都罩在里面。
“你,你们真是不可理喻。”他一把抢过被子盖在清若身上,挡在她面前,“病人就怕受风!”
两人一言不发地退出后舱。
梅效白拍拍她也跟着走出去。
“怎么样?!”甲板上又多了两个人,一位身材魁梧,声音严厉,另一位则稍显瘦削,但身材很高,颇为儒雅,他站在船尾,不动声色。
“没找到。”出来的两人十分沮丧。
“效白?!”魁梧的男人惊诧地招呼道。
“仁合?!”梅效白虽诧异却笑起来。面前的男人是他的同乡武仁合,两人虽然没同过班,但在一个学堂读过书。他很早就弃文从武,现在是右路巡防营副将协统,兼总兵衔的肖荣强麾下的一名佐领,官到四品,在雅安县算是个叫得响的人物。而肖荣强是梅效白三姨父的兄长,一直驻扎在沧澜河上游的赖溪镇,与梅家关系匪浅。他暗暗提了口气。“真是巧,哎呀,你得替我说说,这个小兄弟、、、、、”
“怎么回事?”武仁合脸色一紧,适才熟络的模样立刻消失。
两人把船上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附耳过去小声说了句什么。
“里面是你的家眷?!”武仁合走到船舷边站住,搜查基本结束,火把都聚集在他们的船周围,火光下阴影密布。“我记得你夫人、、、、、去年仙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