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意有些不服气,嘴巴撅起,双手抱肩:“哪里是坏话,我这是说小姐不同流合污。”
“就你嘴巴抹了蜜,你还不去你的厨房看看,糖粥熬得怎么样了。我路过时似乎闻到一股糊味。”
这几月相处,倒是让沈明月发现这位月中美人,并非遥不可及,她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会因为丫鬟年岁尚小,替她们事事筹谋。
是个绝顶的好人。
但沈明月如今戒心深重,至今只能小心周全。她今日红衣灼灼,一双柳叶眼微微上翘,笑意盈盈地对着唐小姐卖了个好。
绿意在听见糖粥二字时,如临大敌,抄起伞就往外跑。一串串银白的水珠高高溅起,打落在院子中的矮花上。
屋内两人相顾无言,都看着雨水顺着深山含笑的叶面滑落在地。这花是左无因送来的礼物,说是贺唐师后继有人,沈明月喜欢,也未推辞。
如今树端已经挤满了花朵。一阵风吹过,卷下一朵花瓣边缘已泛黄的含笑。
两人中打破沉默的却是唐清月,她坐在窗边,翻看沈明月先前看得兵书,问道:“账本可抄完了,瞧出什么端倪没有。”
虽然还未抄完,但沈明月的确发现些问题,她将原始账簿摊开,指着落星山钱庄说道:“如今钱庄盈利模式有三,一是放债钱,收取利息,二来是进行汇兑。三是收取保管费用。”
沈明月看着唐清月脸色如常,才继续说下去:“去年夏季干旱,秋季多雨,百姓收成不好。落星山所属钱庄,日息一厘,比别家低两成。灾年百姓有求,生意应好过常年。但今年收益比往年少了两成。”
“你的确聪明,但钱庄收入减少,并非最大的问题。”
唐清月说道:“皇帝不信任落星山,但此势力根基牢固,后为牵制其行动,又设置凝月堂。经过百年发展,两者既对立又相互支撑。”
“可现在落星山的商业体系中混入了外部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左无因若处理不及时,就给了皇帝问罪的理由。唇亡齿寒,凝月堂与相府都会毁于一旦。”
沈明月想了想说道:“当朝皇帝生性多疑,落星山与凝月堂虽为他所用。但掌事权并不在他,若除掉这两者,才可高枕无忧。如今这一件事是契机,这么说来皇帝也察觉到了这一缺口?”
唐清月摇摇头:“还没有。”
“可是这等机密,为何要让我知晓。”
窗外天色稍霁,唐清月走出房间,将那朵含笑花捡起,擦干净沾满的泥水,斜别进沈明月的发梢:“自然是要拉你进这一趟浑水。”
“同我出去走走。”唐清月亲切地挽住沈明月的胳膊,两人在白荷伞下,缓步而行。
进入后山,浓郁香气扑面而来。一树深山含笑,白花掩映在绿叶中,仍有小女儿娇羞气。但当这一山花开,沈明月也被震撼,她许久说不出话了。
可唐清月并没有停止步伐,含笑迷阵来回变换。
夜幕四垂,雨后含笑与泥土两种气味相互混合。
沈明月的心也被其搅动,砰砰直跳,预警她不能再走下去。路的尽头似乎是她不敢面对的东西。
形随心动,她站定脚步,并限制住唐清月的步伐,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请求道:“我们,不能再继续了。唐姐姐,我们回去吧。”
“小月牙,莫急,就要到了。”
这一条路远通山门,沈明月近乎被拖着上到山巅。她站在巨石后,微微低头,就看见山下远灯如豆,世界在此处似乎被分割成两半。
唐清月弯腰抚摸着已经半人高的含笑树苗:“这层土下,住着我和左无因的一位故人,她的名字和你很像。”
沈明月不敢置信,她不是死在这座山头啊,这墓又是怎么来的?难道她的尸骨真又在这下面吗?
太多的疑问亟待解决。
唐清月却没给她这个机会:“你是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何对你这么好吗?”
“是。”沈明月扶着她,山中寒凉,唐清月的嗓子已经带上一丝沙哑。
“小月牙,我问你,你可有羡慕的人。”
沈明月点了点头,她过去羡慕沙场战士,能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现在却羡慕唐清月,相府如今虽如履薄冰,但是一家人齐齐整整。
唐清月笑着问道:“你既然羡慕,又打算如何。是刁难他人,还是忍气吞声。”
“都不会,我自己会成为最好的那一个。我想要的,想攥在手中的,都会全力以赴。”
沈明月面容坚定,让唐大小姐为之动容。可她笑着笑着,却低声抽泣:“人生不如意者,十之**。我和左无因对你青眼有加,是因为看到你就像看见了沈明月。抱歉将你看做别人,是我的失礼。”
“沈明月是我的挚友。乌水城开我辈出,旌旗响,战鼓扬,金甲银枪,万云卷敌墙。”
最后一句小词,可称平庸。可从唐清月口中念出,竟也有气势磅礴,巾帼不让须眉之感。这一首乃是沈明月前世从落星山归家,路过父兄奋战的乌水城,信口说出。
因为押韵,不多时城中小儿皆会传唱。但是京城太学子弟,得这一句笑话了沈明月许久。说她胸无点墨,只通晓下里巴人之乐。
所以沈明月没有想到近十年后,还能从京中第一才女口中听到,她内心羞愧,却带着希冀地问道:“唐师喜欢这句词。”
“为什么不喜欢?风云尽出我辈,身为女子又何妨。只可叹,我并非沈明月,出身将门见识过沙场英雄风姿。”
唐清月抓住沈明月的手说道:“我既敬她,又妒她。可她死后,我只觉得难过,前朝有太后成帝国实际的掌权人,今朝我们又为何出不了一位威名赫赫的女将军。”
“只可惜,可惜我那良师益友竟这般早走。天下可还能找到如她一般的女子。直到我见到你。”
唐清月已然是魔怔了,她竟伸手抚摸着沈明月如今的眉眼:“柳叶眉,柳叶眼。哪怕那个时候你满身黑泥,我于人群中竟也第一眼就看见了你。今日你着红衣更像她了。”
“可沈小姐已经仙去。可就算她还活着,难道就会按照众人期许一路问成长吗?”
沈明月就是沈明月,她永远只会按照自己的规划去前进,她不应是谁的救赎与向往。唐清月已然是将她视做自己的另一个层面。
这不仅是崇拜,更多是常年压抑下自我挣扎与疗伤。
但到底沈明月的心是软的,她踮起脚尖,拍了拍唐清月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