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观音清香韵雅,配合着檀香的袅袅香气,原是最叫人静心凝神的,可无忧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她将自己如何被掳劫出静心寺,又如何落入阿史那咄吉世手中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对独孤氏说了,唯独不提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她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定襄,只是为了见女儿最后一面。
独孤氏也没想到突厥可汗竟如此长情,事隔二十载居然不曾忘情,“造化弄人,如若他不是蛮邦异族,你俩倒可成就一段佳话。”独孤氏活到这个年纪,一生享尽了尊荣富贵,名利权势早已不在她眼中,更看重的是人间真情,因为这比前者还要难得。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独孤氏的话放在从前,或许对无忧来说是对她这段不能见光的感情最好的认可,但如今连无忧自己都觉得这是一段孽缘!她不后悔,可她必须为这段孽缘做一个了结!
独孤氏见她神色黯淡,心有不忍便转了话题,“你来了也好,往后就在这府中住下,咱们还是同从前一样做个伴,这儿远离中土,民风开放,没有那么多规矩,你在这儿定然要比静心寺自在许多。就是我百年之后,霁华夫妻也会照顾你的,你安心在这儿住下便是。”
对于独孤氏的好意,无忧心中十分感激,然而她只能摇了摇头,拒绝道:“老夫人待我的好,无忧无以为报,唯愿来世结草衔环,犬马以报。只是您的好意,恕我不能领受。”
“为何?”独孤氏不明白无忧千里迢迢从长安来找自己,难道不是寻求一个庇护么?天下之大,已无她立足之地,除了自己,谁还能庇佑于她?难道她还要去寻突厥可汗不成?
独孤氏随便一猜没想到她居然猜对了,无忧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眼中是独孤氏从不曾见过的幽深决绝,“我要去与阿史那咄吉世做个了断!”
饶是独孤氏惯经风雨也被无忧这话唬了一跳,“你……是怎么了?二十年都过去了,为何突然想起来要与他做个了断?”独孤氏好悬没把“你莫不是有病”说出口,要不然如死水般生活了这些年的无忧怎么突然有了生气?仿佛一个逃兵经年之后再度回到战场,以悍不畏死的勇气准备一雪前耻。
无忧抿着唇没有回答,良久的静默后,她忽然站起来,退后几步向独孤氏行跪拜大礼。礼毕,她方抬头,用连自己都能说服的坚定说道:“我这一生,无可称道,亦不足叹息,唯一刻骨铭心的便是这段感情,当初的执着使得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族,我虽痛,虽怕,但这二十载倏忽光阴里没有一刻后悔,如今我却后悔了。”
独孤氏盯着她的眼睛,似乎从她眼底瞧见了隐隐闪动的火苗,那是一种即便将灵魂燃尽也要燃烧的决绝!
“何时上路?”独孤氏为她的决绝所撼,不再追问。当一个人抱着信念奔赴死亡的时候,谁也拦不住,正如当年她拦不住灼灼,今日也一样拦不住无忧,能做的唯有成全。
无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向独孤氏拜了一拜,感谢她的成全后,才说道:“明日。”她此来只想见自己女儿最后一面,了却牵挂,安心上路。她不敢逗留太久,唯恐再生贪念,再生枝节!
独孤氏默默的点了点头,叹息般的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便闭上了眼,犹如老僧入定。
无忧不管她瞧不瞧得见,大礼拜别了独孤氏,跟着钟嬷嬷出了屋子。待离着独孤氏的正屋远了些,钟嬷嬷忽然停下脚步,虎着脸瞪着无忧埋怨道:“居士是中了什么魔怔?非要去寻那突厥可汗做什么?!你一介女流,怎去得那等荒凉野蛮之地!说不得人没见着,自己先被突厥蛮子啃得骨头都不剩!”钟嬷嬷与无忧相处了二十年,打心眼里拿她当晚辈疼,方才屋里的气氛,她实在不好开口,这会儿没了顾忌,忍不住数落起无忧来。
与独孤氏的一番对话,已耗尽了无忧所有的力气,可面对钟嬷嬷的关心,她依旧耐着性子道:“嬷嬷不用担心,我自有法子见到阿史那。”她是去草原埋葬秘密,了断孽缘的,可不是去送死的,自然做过一番筹谋打算。
钟嬷嬷却根本不信,在她眼里突厥人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突厥可汗就更是野蛮人中的野蛮人,十足十的恶魔,无忧去找他,比羊入虎口都要凶险!老夫人修佛修糊涂了,她可没糊涂!缠着无忧好说歹说,非要打消她这危险的荒唐的念头不可!
无忧被她缠的无可奈何,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道女声忽然插了进来,“钟嬷嬷是在同谁说话?怎么还扯上突厥了?”这声音很是清亮,听起来就知道中气十足。
无忧不由朝说话那人望去,只一眼,她就像瞧见了绝世珍宝一般,再也挪不开眼睛。线条明晰的轮廓五官,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子,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让她回到了最初的邂逅。一见好奇,再见倾心,最后混合着甜蜜吞下苦果
第一眼,无忧便已认定,眼前长相气质都偏英气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女儿!
丁亦晴被瞧的十分不自在,有些尴尬的向被无忧的反应惊到而忘了回话的钟嬷嬷道:“这位”她打量了无忧的穿着打扮,斟酌着称呼道:“师太很是眼生,莫非她就是祖母的客人?”
钟嬷嬷回过神来,向丁亦晴行礼后回道:“是。”无忧的身份特殊,越少人知道越好,故而钟嬷嬷的回答,简单的甚至有些无礼。
丁亦晴尚不觉得如何,倒是无忧微微皱了皱眉,自己开口说道:“贫尼无忧,见过少夫人。”说着双手合十,朝丁亦晴方向略一颔首,算是打招呼。
因为是祖母独孤氏的客人,丁亦晴屈膝回了一礼,“师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