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饭之后,卫郑鸿精神尚可,所以又留妻女说会话,大抵都是卫长嬴在说,宋夫人偶尔嗔上两句卫长风默默的听着,不时偷眼揣摩父亲的举止言谈,门第之间重风仪,卫郑鸿虽时刻都要承受病痛,体虚无力,可他谈吐举止,足以使绝大部分自诩风流的门阀子弟甘拜下风。
要知道当年宋夫人也是江南宋氏视同掌上明珠的本宗嫡出女,虽然宋卫婚嫁优先考虑彼此族中适龄子弟,但作为如今的江南宋氏阀主之女,她自己若不愿意,宋家卫家都不会强迫了她。宋夫人这样强势的性情明知道嫁给卫郑鸿必定困难重重,却欣然出阁,和卫郑鸿这风仪绝对大有关系不是真心爱慕卫郑鸿,宋夫人哪里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有父如此,卫长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非常盼望能够学到父亲骨子里的名士气度,是以每次见面,总是顾不上说话,而是一心一意琢磨学习。
但一心一意以武力打出个未来的卫长嬴显然没这份心思,她唧唧喳喳的围着卫郑鸿说这说那,眉飞眼动,活泼之极。绿荫之下,一袭湖蓝锦袍的男子含笑听着,神情怡然喜乐,只在女儿不注意时才微一皱眉,将痛楚按捺下去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小厮上来提醒,卫郑鸿必须休憩了,宋夫人才恋恋不舍的起了身。
出了乐颐院,宋夫人惆怅的回望了一眼,这才无精打采的对子女道:“都回去罢,不可懈怠了功课,免得你们父亲挂心,知道么?”
姐弟两个应了,宋夫人又低声道:“长嬴今儿做的很好,你们父亲就爱看你们这神采飞扬的模样儿。倒是长风,你太过沉默了些,这样会叫你们父亲认为你不太亲近他,下回要改!”
卫长嬴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道:“我瞧长风一直看父亲,好像是有话要和父亲说?”
“不是的。”卫长风虽然被性情跳脱刁蛮的胞姐比得少年老成,他也爱端着望族子弟的不疾不徐,到底年少,此刻被母亲一训斥,姐姐一挤兑,顿时尴尬得红了脸,方寸微乱,道,“只是看父亲今儿心情不错。”
卫郑鸿虽然多病,骨子里却很是刚强,他不喜向旁人诉说苦痛之语,尤其在子女面前,难受极了也不过微微皱眉,和子女说话时刻都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宋夫人心下难过,勉强笑道:“他看到你们总归高兴的。”
因为为卫郑鸿担心,宋夫人也无心和子女说什么,随便叮嘱了几句,母子作别,各回各处了。
卫长嬴回到衔霜庭,贺氏就拿了一份帖子道:“敬平公府的帖子送来了。”
“二姐的生辰?”卫长嬴接过看了看,见和往年的一样,就顺手放下,道,“就比照去年的份备份礼好了。”
贺氏知道她一直看不惯卫长娴对三房的欺压,认为是落了卫焕一支的面子,所以这两年送的礼都非常平淡,就提醒道:“据说刘家就要给二小姐过继嗣子了,这次是不是加一点?”
“过继嗣子?”卫长嬴一愣,随即道,“刘季照过世有两年了,怎么现在才提起来?”
虽然如今民间青年失偶的妇人大抵会另嫁以谋取生路,但名门望族重礼,像卫长娴这样出阁不几年就做了寡妇,即使回了娘家,基本上都是就这么守一辈子了。卫长娴是卫家本宗嫡出女,她的丈夫刘季照在刘家地位也不低,又是为国捐躯,自然不能让他就此绝了嗣,早先卫长娴新寡的时候,卫焕这支就私下里议论过为什么刘家没有给刘季照过继嗣子?
毕竟有个孩子养着,卫长娴也能有点盼头。否则年纪轻轻的孀妇终日里真的不知道做什么好。但卫长娴回来这两年都没有提
过嗣子的事情,卫长嬴还以为她不耐烦养小孩子,打算临终时指个人过继了哭灵呢。
贺氏笑道:“大小姐整日里惦记着舞刀弄枪的怎么一点旁的话都不留心了呢?这事儿如今府里都知道了二小姐不想要刘家旁支的子弟,只想在刘季照的子侄里选一个。偏刘季照的兄弟子嗣也不多,前两年没有年纪小的,年岁长些的她又担心养不亲不肯要,这不,上个月刘仲照得了一个庶子,刘仲照本身有两个略长的嫡子了,刘家就打发了人过来凤州,问二小姐要不要这个孩子。”
“二姐要了?”卫长嬴问。
“自是要了。”贺氏道,“虽然是庶子,可却是刘季照的亲侄儿,血脉是极近的。而且这次不要的话,谁知道下次有合宜的人选是什么时候呢?毕竟二小姐这两年在敬平公府也寂寞得很,养个嗣子到底也能有些事做。”
卫长嬴点头道:“这倒是好事,她有正经事情做,也别老是寻着咱们这一支的不是。”
“其实敬平公府和咱们府里都是老阀主的骨血,又俱在凤州城里,能够亲亲热热的相处还是亲亲热热的相处的好。”贺氏笑着道,“大小姐也别老是恼二小姐了,好好的夫婿就这么没了,虽然依旧是锦衣玉食,但往后又还有什么指望呢?嗣子再好,终究不是亲生骨肉。”
贺氏是个厉害的,向来不肯轻易的让人,平常又爱顺着卫长嬴,只有两个人她一向逆着卫长嬴的喜好,就是对江铮十分不喜、对卫长娴深为同情。这是因为贺氏本身也是寡妇她的丈夫在她做了卫长嬴乳母后次年染病身亡,两人本来有个儿子,只比卫长嬴大三个月,但长到六岁的时候却又夭折了。
那时候贺氏还年轻,宋夫人怜悯她的身世,又因为她不过是个下人,无须像卫家的小姐们一样重视礼仪,不嫁二夫,私下里问过她是不是再嫁个人,好歹留个子女。当然这样的话她就不能再伺候卫长嬴了,毕竟卫家这样的门第,小姐们的近侍都要求符合品行无缺的贤仆良婢的要求的,留个再嫁之妇在嫡出小姐身边,没的叫外人议论卫长嬴会不会被教坏。
然而贺氏被独子的死打击得心灰意冷,加上几年下来对卫长嬴也有了感情,不愿意离开这小主人,就一口拒绝了宋夫人的体恤。
由于贺氏自己也是青年守寡而且失了独子,对经历仿佛的卫长娴就格外的理解和同情。
这一点卫长嬴也知道,这会听她劝着,便道:“好啦好啦,二姐不找麻烦,我也没有主动惹过她。”
想了一想,就道,“便添些什么葡萄石榴的东西吧,或者其他什么合宜的,反正姑姑看着办好了。”
贺氏心细,道:“嗣子到底不是二小姐亲生的,二小姐向来又多心,别觉得大小姐是嘲笑她。依婢子之见,不如挑福寿一类的,横竖都应得了景儿。”
“这些东西我私库里多,除了最好的那几件,姑姑随意挑。”卫长嬴点头。
眼一晃便到了卫长娴的生辰,被宋在水打了个短,三房的姐妹虽然当时很为难,这日倒是真的不去了。理由也是宋在水暗示的,因为裴氏有些小小的不适,做女儿的留下来伺候才是理儿。
三房姐妹不去,二房远在帝都,卫焕这支同辈的女孩子就卫长嬴一个了,她到换好了衣裙才醒悟过来,先不忙出门,跑到鸣瑟居里和宋在水理论:“表姐你把四妹妹和五妹妹都说得不去了,今儿个我一个人去敬平公府?不成,你得陪我去!”
宋在水诧异道:“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去?长风他们难道不去?”
卫长
娴因为是回娘家孀居的,生辰当然不会大办,也就请卫焕、卫炯两家过府用个便宴。她虽然嫁过人了,但年纪既轻,辈分也低,似宋夫人这一辈人基本上是不会去赴宴的,除非另外有事儿正要去敬平公府商议。一般都是随份礼,让膝下子女去之前三夫人裴氏为了弟弟的缘故倒是亲自去过一次,但碰了钉子也就不去丢这个脸了。
因为是堂姐,离得又近,所以男孩子们也会去凑个热闹,顺便与堂兄弟们见见面。
这会宋在水听卫长嬴说就她一个人去就奇怪了,然而卫长嬴道:“长风他们是去和大哥、九弟、十弟他们一起的,就我和六妹妹陪二姐?六妹妹最多坐上半刻定然嚷着要去园子里玩,那样就剩我一个人和二姐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和二姐说不到一起去的。”
宋在水幸灾乐祸的道:“这样不是正好吗?你明年就要嫁到沈家去了,谁知道你那些妯娌和大小姑子是不是个个能和你说到一起去?如今正好拿你这二姐练练手,你得把握这个机会才是!”
“我才不呢!”卫长嬴拉住她胳膊,“你和我一起去二姐那样的人,最适合表姐你这样横看竖看都是贤良淑德的人去应付了,现成的嫡亲的表姐在这儿,我不拖你去帮着应付才是傻的。”
“不去不去!”宋在水懒洋洋的推她,道,“这么热的天,我才不去凑这个热闹!再说怎么会就你一个人陪这位卫二小姐?她又不是没有妯娌。”
卫长嬴一边拖她一边道:“每年二姐的生辰都是大嫂子办的,大嫂子的次子身子骨儿不大好,自落地就没有能安稳的时候。所以大嫂子虽然打发着下人操持宴席,自己都只是过来贺一贺,小坐会就走,九弟十弟又没到娶妻的年岁,哪儿不是我一个人陪她?唉,这都是你弄的,你不劝四妹妹五妹妹不去,又怎么会叫我这么尴尬?反正你非陪我去不可!”
宋在水挨着榻上死活不肯起来,懒散的道:“你又不怕得罪她,随便说两句话就走不就行了?非拉我去做什么?她又没给我帖子,巴巴的赶上门去,别叫人家赶打出来!”
“你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你去贺她她只有蓬荜生辉的份,哪儿敢嫌弃你?”卫长嬴一句话说得原本悠闲自在的宋在水脸色顿时僵住……数息后,她差点没跳起来,死死的瞪着表妹:“你不气死我,你不高兴是不是?!”
卫长嬴撒开抓她袖子的手,嘻嘻扮个鬼脸,道:“好表姐,我不小心说错了,你别恼,喏,我晓得你如今心情不好,索性就和我一起去二姐生辰上,权当散散心罢!”
宋在水阴着脸,冷笑:“是不是我不答应去散心,你就败我兴致败到我不得不陪你去敬平公府为止啊?”
“表姐这话说的,怎么能把我想的这么坏?”卫长嬴语重心长道,“表姐可是准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娘娘,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人,我虽然是你表妹,可是君臣有别,我怎么敢得罪表姐呢是不是?说起来这母仪天下,我看再也没有比表姐更……”
“……够了!”一连串的太子妃、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听得如今对大魏皇室深恶痛绝的宋在水几欲吐血,她胸口剧烈起伏片刻,脸色青白不定好一阵,才咬牙切齿的道,“我……我陪你去,你等我更衣。”
卫长嬴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谄媚赔笑:“表姐你真好!表姐你就和我嫡姐一样!”
“我若是你嫡姐,打小和你长在一起,我早就被你气死了!!!”她这明摆着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往内室走去的宋在水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深吸一口气,回头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