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卫氏桑梓地的凤州,即使附近无高山大川,然靠着卫氏层出不穷的名士官宦,也沾染了连绵不绝的书香气息,加上卫氏累年以来不断修葺建筑,州城内外,可游之处颇为不少。
譬如说城外的小竹山。
傍驿道、临凤河的小竹山,说是山,其实不过三十余丈来高,遍山植竹,即使盛夏也能享凉风习习。
但这小竹山在凤州、甚至海内都极有名,却不是为了这片竹海听涛,而是因为此地是前朝名士卫伯玉当年的隐居之地。
卫伯玉是前朝时候凤州卫氏旁支子弟,他性情旷达,不爱出仕,醉心于书法,成年之后长住小竹山,不与外人来往,即使在卫家也是默默无闻。但他年四十余岁时,其时的海内名臣苏期告老还乡,在回青州的路上,路过小竹山,因逢大雨,往山上寻找避雨之处,就撞到了卫伯玉在山间的茅屋之内。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避雨,卫伯玉与悬挂于茅屋之内的竹山小记经苏期赞许和传播,扬名天下,被推为前朝草书第一人。
卫伯玉一生爱好书法,为此甚至终生未婚,他去之后,小竹山上的茅屋、竹山小记及平生手稿,自然统统归回家族。
但卫氏一族兴旺数百年,自有底蕴与气度,所以在前朝的时候,就有阀主令人将竹山小记铭刻成碑,立于小竹山的山腰,好使过往行人士子,能够不必特意登门求访,就得见卫伯玉之手迹。
毕竟有资格到卫家求取竹山小记手稿瞻仰的人少,而景仰卫伯玉书法之人却极多……卫家这么做,方便天下之人,又使自家声名更上层楼,正是一箭双雕。如今这小竹山,茅屋年年修葺,至今仍存。时有文人墨客,不远千里,前来临摹碑文、至茅屋前追思前人。
拜当年那位阀主所赐,久而久之,这不高也不深、除了竹海涛声外别无异景的小竹山,就成了海内知名的名山了。
“表姐看,这就是竹山小记的碑文了,据说当年也是出自一代名匠之手。”七月的天,已经立秋,仍未处暑,凤州城里暑气尚存,但小竹山上的绿竹,从山顶一路蔓延到山脚,一直到驿路旁才被阻止,循着前人踏出的路径一路走进来,不过十几步,已然遍体生凉。
绿竹猗猗之间,蜿蜒平缓的石阶攀上山腰的一处小小平台。
这平台遍铺青石,靠近山崖之处却是一座汉白玉基,粗看不起眼,细看却是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形状是竹叶纷纷,与四周竹林相呼应。
座上一丈来高、三丈来长的花岗岩横卧这才是正经的石碑,碑上笔锋纵横,正是前朝时候卫氏先人命匠人摹刻卫伯玉之竹山小记于上。
卫伯玉距今已有百余年,这方石碑,存世亦然,基座等处,都生满了青苔,惟独岩上字迹显然常有人擦拭,却是清楚干净,只有几片竹叶,飘飘落于其上,不觉遮挡,反而更添笔迹之中的高洁出尘。
与头顶被日头照得碧绿通透的竹叶相映,似与尘嚣相去万里,风从袖底翻出,清凉之间,众人都觉一片心清心静,暗赞不愧是名士旧居,虽非高山,却有名山气象。
赞过地方,众人目光都落在了石碑上。
竹山小记的原稿,如今仍旧存于卫氏族内,有卫焕这个阀主为祖父,卫长嬴和今日陪同两位姐姐出游的卫长风,都是见过真迹的,这碑文在几年也来看过,所以今日要近前细观石碑的只有宋在水一人。
卫长嬴为宋在水介绍了一句,四下一张望,道:“啊,今日倒巧,这儿没
有旁人,咱们可以把帷帽取下来会了。”
时下虽然不禁闺秀出行,但如卫长嬴、宋在水这样的身份,自矜出身,都会戴上帷帽遮蔽容颜,不使外人得见。在竹林里走到现在固然凉爽,但乌发盘于顶上、帷帽上的垂纱直至胸前,到底闷热。
闻言卫长风忙挥了挥袖,随行的侍卫俱识趣的退到远处,只留使女仆妇伺候。大使女依言上前服侍两人摘去帷帽,递上香帕供擦拭额汗。
卫长嬴从绿房手里接过沉香饮呷了一口,眼光忽然晃到卫长风身旁还有一人未曾退下这人也不是不需避忌的老仆,却是一个十八九岁模样、身量昂藏的男子,着青色绣衣,眉目飞扬,腰间还悬着一柄云头刀。
阀阅重体面,嫡出子女身边的侍者,皆要求在不夺了主人风采的情况下尽可能的秀美出众。原本四周侍卫里不乏俊秀男子,没人留意到这人,但如今这些人都退到了远处,这青衣男子就格外打眼了。
虽然他立于卫长风身后,神态平静,目不斜视,并没有向宋在水或卫长嬴多看一眼,但卫长嬴还是蹙了眉,转过头低声问绿房:“那是谁?别人都走了他为何不走?怎的这样不懂规矩!”
绿房光顾着伺候卫长嬴,却也没留意侍卫里竟有人没有退开,又看那青衣男子侍立于卫长风身后,很是理直气壮,疑心这人素来得卫长风青眼,以至于恃宠生骄,故意不退,而卫长风明知道两位姐姐都要摘下帷帽,也没呵斥他走开,这就是主仆都不对了。
然而卫长风已然束发,非同幼童,公然之下被姐姐训斥或训斥身边近侍究竟脸上不好看。绿房怕卫长嬴发作,忙轻声道:“婢子去问问新荔。”
新荔是卫长风近身使女之首,因为卫长风未用帷帽,不必使女伺候,如今正带着柳叶、樱桃、水杏三名使女在整理带上山来的食盒,挑着卫长风爱吃的时果糕点,见原本伺候着卫长嬴的绿房向自己走来,先是一惊,待听完,倒是笑了,和她低语几句,绿房回来便告诉卫长嬴:“小姐,那不是外人,是咱们卫氏子弟。”
因为卫氏之中进入嫡支充当侍卫的人不少,血脉疏远一些的,虽然也是凤州卫氏的同族,但除了年节族中拨下去些粮钱外,和外人也没什么两样了。所以绿房忙又道,“是老敬平公的庶弟曾孙,叫卫青的,据说,几年前因一事入了阀主的眼,特意调进瑞羽堂,任五公子近身侍卫的。”
老敬平公是卫长嬴姐弟的嫡亲曾祖父,他庶弟的曾孙,恰好与姐弟两个同辈,曾祖父是兄弟除了瑞羽堂现下的三支外,这关系是最近的了。
卫长嬴听罢,这才缓和了颜色,又向那卫青看了一眼,道:“这位族兄眼生得很,他一直在长风身边吗?我倒是不曾听闻。”
绿房抿嘴轻笑:“许是一直在前头,没到后院过?”
“既是祖父看中的人,又是同族,怪道他没退开了,想是祖父叮嘱过他不要离太远。”卫长嬴看了看四周,翠竹满眼,风动涛起,虽然觉得此处能有什么危险,但卫青也许正是要这个忠于职守的表现机会呢?
她不再纠结于卫青之事,专心将手里的一盏沉香饮喝完。
这时候宋在水却也回到她身边,指了指才从食盒里取出来的沉香饮,道:“也给我一盏。”
卫长嬴诧异道:“表姐看好了吗?”
“我习的不是草书,何况书之一道也算不得多好。”宋在水呷了一口,才淡淡的道,“看个大概也就成了,多看下去,也不会从中得到再多好处,以至于突飞猛进。”
横竖宋夫人说过,这几日出游,宋在水要做什么,只要不是对她不利或对卫家不利,统统依了她,卫长嬴便道:“那今儿可还要去其他地方?譬如说……”
她还没举出接下来预备的景致,宋在水却诧异道:“我还没去竹山先生的旧居呢!”
“茅屋倒是就在上头,不过那儿有什么好看的?”卫长嬴惊奇道,“就是寻常的一座茅屋,和咱们花园里的差不多。”
宋在水拿帕子在腮畔擦了擦,道:“我就是想来看看这座茅屋。”
“……”卫长嬴颇为无语的看了她一眼这百年来,天下之人前来小竹山,虽然也不乏至茅屋之前缅怀卫伯玉之辈,然首要的还是观摩竹山小记的碑文,宋在水倒是反了过来!
然而……
宋夫人说,她能够纵容侄女的,也只有出阁之前、还在卫家的这几日了。
如今宋在水的要求即使再荒谬,也是可以理解的。
何况横竖人如今都在小竹山中了。
昔年卫伯玉所住的茅屋,建造在快到山顶的地方。和卫长嬴所言一样,这只是一座很普通的茅屋,一字排开的三间黄泥茅屋,想是当年卫伯玉的起居之处。
而这三间茅屋之南,东西隔庭相望,各有一间以回廊相连的窄房,应是供仆童所居。舍前立着一道篱笆,上头缠着牵牛花,这时辰已经开过,闭起来了,蔫蔫的耷拉在篱笆之间。
舍旁有道山泉,潺潺流淌而下,被引了一渠到旁,是一片菜畦。菜畦地方不很大,如今却还种着些菜蔬,卫长嬴、宋在水、卫长风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之辈,虽然好奇于头次看见菜畦,打量许久,也不过认出正结着果实的茄子,余者都有点吃不准表姐弟三人心照不宣,生怕说错了惹人笑话,索性一个字也不提的转开头去。
这样一群人簇拥上来,自会惊动看守之人。几人还没走到篱前,就见茅屋后绕出一名玄衣老仆,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快步过来,因为看到女眷,虽然宋在水与卫长嬴已将帷帽戴上,但老仆还是不敢近前,隔着七八步便止住脚,遥遥一揖,正待说话,卫长风已经吩咐道:“二位姐姐仰慕竹山先生气节风仪,特来瞻仰,尔不必多礼,且退下。”
老仆虽是长年守在这茅屋,然也认识曾经到过这儿的卫长风姐弟,知道是阀主与老夫人的心头肉,丝毫不敢怠慢,复一礼,恭敬道:“老奴领五公子之命,只是舍中虽然清早已打扫过,然老奴粗鄙,若二位小姐与五公子要进入,恐怕还要劳诸位近侍再行打理。”
“晓得了,你去罢。”卫长风点一点头,他们三人出行,侍从如云,近身之人都在,自无让这看守老仆近前伺候的道理,打发了老仆,卫长风转对宋在水道,“表姐要进屋看么?”
宋在水伸手扶了扶帷帽,道:“进去坐会罢。”
她声音略有些喘意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这小竹山是不高,山径也平缓,可沿着石阶走到这儿也有好几百步,卫长风是正当少年的男子,卫长嬴自幼习武,体力比弟弟还好许多宋在水却被比出孱弱来了。
卫长风察觉到,忙吩咐:“进去看看。”
当初派这老仆在这儿守着茅屋就吩咐过要每日打扫、不使屋中积累尘埃的,这老仆方才也说了清早才打扫过。但宋在水和卫长嬴这样都属于极娇贵的人,一个老仆的打扫当然不能让她们放心。故此几位大使女领着婆子进去又把器具擦了一回,这才出来请三人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