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新咏的交代已经完毕,他和卫长嬴的商谈从开始就不和睦,如今两边都没有继续寒暄的意思,卫新咏就单刀直入的道:“我让虎奴送你们出去……此行的安全不必担心,必能让你们平安回到州城之内。只是回到州城后,卫青且不说,你的前程,可就难说了。”
他一面这么说,一面露出嘲讽之色,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的咽喉。
卫长嬴知道他的意思,未必是恰好此刻咽喉疼痛,而是提醒自己方才亲自出手制住他,单这一点,就违反了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她如今又岂只是触碰了家人与丈夫之外的男子?
自从在林中被刺客追上、千钧一发之际卫新咏收拢的凤歧山残匪杀出,为他们解围后却提出要卫长风跟随他们走一趟最多只能带一名随从。
而卫长风为了姐姐能够脱身,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这个条件。然而他究竟年少,又和卫长嬴一样认为此行凶多吉少,心情激荡之下面对卫长嬴提出的到旁边单独说几句话的要求一口答应……
从在树后打晕弟弟,与他对换外袍,借着当时下着雨,他们都戴着临时编织的斗笠,遮住了面容。加上林密光暗、卫长风尚未长成、卫长嬴在女子中又身量高挑,姐弟两个身高仿佛,冒充卫长风带着卫青赴约起,卫长嬴就知道,自己的闺誉定然完了。
假如她死了,以卫家的门第,还能搏个为弟牺牲的烈女美名……假如她活着,没出阁的千金小姐,只有一个隔着房的堂兄、差不多可以叫成族兄的卫青陪伴,却进了一堆匪盗的窝里,还与三名男子处于室中良久……
不管是哪一点,传了出去,她的名声也将狼狈不堪。甚至连卫家都会受到牵累……所以从大局来看其实她最好还是死了。
虽然说如今知道这样的牺牲其实是多余的,可卫长嬴还是不后悔代替了弟弟。
无论如何卫长风不能有危险,这不仅仅是出于同胞姐弟之情,也不仅仅是为了大房考虑,更是为了整个卫焕一支考虑卫长嬴受父母生养大恩,自幼被祖父祖母视同掌上明珠,卫焕这一支的兴衰,她自不能坐视!
就如同宋夫人瞒着宋老夫人帮宋家一样……她终究是瑞羽堂的嫡血。
现在卫新咏提醒她回家之后的处境几个月后就要出阁的卫家大小姐,偏偏在送表哥、表姐回帝都后遇见刺客,在林中代弟弟与一群男子离去……这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明不白的事儿?
虽然江铮与卫长风都有分寸,决计不会把卫长嬴代替卫长风赴一个莫名之约的事情传扬出去。但当时卫新咏的手下救场时,也没有能够将刺客全部诛杀干净,他们被追上的地方林子太密,到底有刺客见势不妙,借助密林逃走了……
瑞羽堂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凤州四门还能不被盯紧了?包括这片林子也一样。
卫长风与江铮的返回根本不可能瞒得住,当然卫长风穿着卫长嬴的外袍……可还有敬平公府!
卫长娴守寡已经两年,这次的刺杀早在两年前就埋下了伏笔,最终却是功亏一篑,还是让卫长风逃出生天,甚至还给了卫焕彻底掌握“碧梧”的机会!敬平公世子功败垂成,大势无望,难道就会甘心放过卫长嬴?
想也知道,卫郑雅谋害卫长风无果,能逼死卫焕唯一的嫡孙女、破坏卫沈联姻,总归是出了口气!
他也不必怎么费心思,只需要将卫长嬴代弟赴约的消息传扬出去有心人无心人的推动与散布之下,卫家大小姐在密
林中跟着一群男子走了之后,又若无其事的回了去……没有香消玉陨也不是被什么人强行送回去,而是自己回了家卫家怎么会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小姐?
哪怕她回去之后立刻自尽,恐怕也会有顽固激烈的人认为脏了卫家的门槛罢?
卫青也想到了卫长嬴代替卫长风后的下场,只是他和卫长嬴一样,认为这种毫无来由、不肯吐露底细的约,十有八九不可靠。虽然说那些人从刺客手里救了他们,但人心诡诈,万一把卫长风要走了,扣为人质,那瑞羽堂又该如何?
他亲自陪卫长嬴过来,除了之前那些人答应“卫长风”可以带上一人随行外,也存着这次保护不力,愿意陪卫长嬴战死林中的想法。
在到这山谷来的路上,两人都做好了一去不还的准备。可谁能想到卫新咏却与常山公有旧?而且他还有很多需要常山公支持的地方,即使不喜欢卫长嬴,却也没打算伤害他们。
这样他们安全了,可卫长嬴要怎么办呢?
听着卫新咏恶意的提醒,卫青不禁握紧了刀,不想卫长嬴反应极快,几乎是在卫新咏话音才落的时候,就同样语带讥讽、轻描淡写的道:“我和你不一样,知本堂本来就是分支,气魄岂能与主支的瑞羽堂比?更不要说你父亲是庶子,业已去世!我乃瑞羽堂本宗嫡出之女,自幼得长辈万分珍爱!即使身败名裂,进不了沈家的门……长辈也决计不会不管我,必从他处为我谋划一生的。再怎么沦落也落不到你这样孤家寡人需要出卖知本堂来换取生存的地步,所以你的幸灾乐祸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刀还得又快又狠,卫新咏脸色几乎是立刻阴沉了下去!
……名义上应该属于同族叔侄的两人再次针锋相对的互瞪片刻,卫新咏冷笑起身,拂袖道:“说得很好,只是事到临头,你大约才会知道积毁销骨、众口烁金的可怕!”
话不投机,正事又完了,自是一拍两散。
凤州城,瑞羽堂。
因着卫长风与卫长嬴先后平安归来,弥漫合府的紧张肃穆气氛大为缓和。
然而……
也只是缓和罢了。
堂堂卫氏阀主的孙辈,竟在州城外二十里处遇袭……侍卫死伤殆尽不说,连庶孙卫高川也身中两箭!虽然卫高川命大,坠马之后被马腹压住,倒是把他藏了起来,又赶上了江铮出手,引开刺客,坚持到援兵的赶来,不曾身死,却也伤得不轻。
最重要的是嫡孙与嫡孙女全部被迫入官道旁的密林深处,几经波折才分别侥幸逃出生天!
卫焕再怎么韬光养晦,也不可能不追究到底的!
所以卫长嬴归来时,卫焕根本不在瑞羽堂,却在敬平公府……忙着就“碧梧”懈怠职守讨个公道。
坐镇府内的宋老夫人,流着泪打量着衣裳脏污、满身狼狈的孙女,一直到纪大夫第五次说明卫长嬴除了几处树枝擦伤外,完好无损,这才松开一见到卫长嬴就紧紧握住的手,低声道:“既如此,那都先下去罢。”
“是。”瑞羽堂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众人都格外有眼色,乖巧的答了,除了陈如瓶与卫青外,全部轻手轻脚的退下。
宋老夫人这才看向进门以来就跪在堂下的卫青:“你也辛苦了。”
卫青小心翼翼道:“属下……”
“名义上你是长风的侍卫,实际上也是卫家人,说起来你的曾祖父,我也要尊一声三叔。私下里不必以下属自居了,总归都是卫
氏子弟!”宋老夫人神情憔悴,语气却还平静,淡淡的道,“据说这次遇袭,你反应仅在江铮之下!而且奋不顾身的欲为长风、长嬴断后……又陪长风赴了约,立下大功,自不能亏待了你!”
卫青听到老夫人说是“陪长风赴了约”,心下会意,道:“谷中之晤全亏五公子机敏,应答得体,这才全身而退,青不敢居功。”
宋老夫人微微点头,强打精神,勉励了他几句,便放他回家休养。等卫青走了,宋老夫人转向卫长嬴,轻轻一叹,道:“天可怜见,你这孩子平安归来……你……”老夫人顿了一下,才道,“你先回衔霜庭沐浴更衣,嗯,如今长风住在那里,就说你回来之后想先探望姐姐,去和他把衣袍换回来……其他事儿,等你休息好了再说罢。”
卫长嬴不愿意被卫新咏嘲笑,故而卫新咏提起她返回凤州之后将面临的困境时,毫不犹豫的反驳了回去,只是真正一路回来,她亦是十分忐忑。如今听宋老夫人说卫长风住在衔霜庭,微微一愣,眼中就有些湿润……
显然长辈们也是考虑到了万一她还能活着,回到凤州之后的名声,才会做这样的安排。
如今卫长风住在衔霜庭、宋老夫人夸奖卫青陪“卫长风”赴约有功,无非就是混淆姐弟返回家中的顺序,把卫长嬴代弟赴约的真相隐瞒过去!
她去那山谷里见卫新咏,虽然有所争执,但来去也算太平,仍旧是清白无瑕。只是按照名门望族苛刻的贞节标准,似她这样身份尊贵的小姐,平常出门,都要留意着不肯让陌生男子看到自己的容貌,更不要说私下与那许多男子走了一遭了……
这事儿传了出去,沈家不主动悔婚,卫家也要不能继续把卫长嬴嫁过去了。
而卫长嬴自己,最体面的下场就是去家庙之类的地方出家,就此寂寂一世。纵然长辈怜惜,使旁人代她,让她偷偷的另嫁,但也不可能再用卫大小姐的名义,必然是顶着旁的名头,也不可能与家中明着来往。
但现在卫焕和宋老夫人做好了孙女活着回来的准备,先叫孙儿冒充孙女在孙女的院子里住着“静养”,如今孙女回来,借着去探望的名义,正好换过来这样说辞能够对上,总是可以避免卫长嬴被族中要求送到家庙了此残生的命运了!
宋老夫人察觉到孙女的激动,抿了抿嘴,意有所指的道:“你回了家,凡事自有长辈操心,好孩子,你放心的去罢……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你!”
对于祖父祖母的手段,卫长嬴自是信任,她长长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眼祖母:“是!”
宋老夫人早有准备,让陈如瓶送卫长嬴回衔霜庭,一路上,回廊庭院,空无一人。不问可知是老夫人提前打发走了,虽然这么做叫人生疑,然而没凭没据的,卫家小姐的闺誉可不是那么好污蔑的。
回到衔霜庭,但见这座平常热闹的小院此刻门户紧闭,安安静静,在墙外就嗅到了明显的药味。
卫长嬴不禁微微皱了下眉,心想:“这不像是安神汤,难道长风后来又受伤了?只是那时候我是目送江伯带着他先行离开的,那会距离州城已经不远了。以江伯的手段,按说不至于让长风受伤才对……或者是为了静养的名头,才故意弄出这样的药味来吗?”
她走神的光景,陈如瓶已经扣开了门。院门打开,露面的少女虽然作使女装扮,可面容却陌生得紧,不是衔霜庭本来的人,甚至也不是流华院的人,卫长嬴不由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