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长月刚到房门口,便听得里头传来一声巨响。
紫璟听着声音,便把人护在身后,将门打开,警惕着环顾四周。
如长月所言,这房间算不上大,书案素衾青纱帐,妆台铜镜梨木柜,布局十分简洁,一目了然。
一张萱草杜仲四开木屏风挡住了来访者的视线,将左手边一个小空间隔开,想来这便是她所说的浴室所在。
紫璟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则轻手轻脚走过去,到屏风后细瞧了番,除一个半人高积着灰尘的浴桶外,什么都没有。
她朝门外人摇了摇头,又往起卧间走去,待她走至帘幔后,望见案前光景,长舒了口气,道:“没事。是只失了魂的痴伯子撞翻砚台,泼了一地儿的墨。”
两人闻言走进,见她拎着只满身乌黑滴着墨汁的鸟儿,很是吃惊。
那乌鸟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张长月道:“这是加了自得香的耆墨,砚台是极厚重的三灾石,早起时才从箱底翻出,想着抄记药方用的,也不知它是怎么弄翻的。”说着躬身将砚台捡起,发现并无缺损,才舒了口气。
待将物品归位,她便瞥见一旁被乌鸟踩得乱七八鄱阳纸,惊叹:“不曾想,竟是只神鸟。”
紫璟闻言,望了过去,只见那绢白纸张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爪印,还有深浅不一的墨影儿,乍一看,倒像是幅神韵俱全的竹林夜景图。
有竹有叶,有夜有月,怎一个妙了得!
与此同时,那半死不活的乌鸟忽然醒了,哗啦一下,挣脱离紫璟抓拿,扑棱着翅膀落到小妙童头上,摇晃着用喙子可劲地啄了啄。
小妙童吃痛,伸手捂住脑袋,却被它趁机飞走,落到房梁上叽叽喳喳地叫,也不知叫唤什么。
紫璟虽说有着只七彩杜鹃当灵宠,可也并非什么鸟语都会。
像眼前这只十岁不到,灵气未通的鸟,她就不懂它叫什么,只好将彩娟召了过来。
彩娟的骂街声渐近,一个狼头垂头丧气探了进来。
见到了目的地,彩娟朝那脑袋啐了声黄奴蠢货,便扑棱着翅膀飞到紫璟肩上,问:“主子唤我何事?”
紫璟指了指屋顶,道:“翻译一下,它在说什么。”
彩娟朝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一只巴掌大的红喙乌鸟站在布满蛛丝罗网的房梁上,摇摇晃晃,叽叽咋咋,神智似乎不大清明,道:“知神论女干,善莫大焉。迁想妙得,是为画德。明镜察形,谨毛失貌。六法要论,心是造化……”
“这都什么跟什么?”
张长月在一旁听着只觉一头雾水。
“这是绘画要理,你是外行人,自然不懂。”紫璟说着,又道:“知神论女干是使民知善恶的意思,是绘画诞生之初目的所在。迁想妙得,是经过发展后对绘画的心得改良。要想将画画好,就得先学会观察研究,揣摩描绘对象的情感。只有成竹于胸,才能画出一幅形神具存的好画。明镜察形,谨毛失貌,是提醒注意事物整体形态,不要因小失大。六法是气、骨、形、彩、位、模六法。心师造化则是以客观事物为基础的绘画。能把画理要诀唱得如此顺溜,想来也是个好画之徒。”
张长月恍然,道:“这倒与师父教药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咦,小黄鹂!”不知何时飞上去的彩娟吃惊道。
乌鸟闻声,停止喧啼,朝彩娟叫唤了几声,蹦哒着朝它靠去。
两鸟经过一番深入交谈后,彩娟带着它飞了下来,道:“这事得怪我。”
紫璟不解:“什么意思?”
彩娟道:“它主人曾给它立过规矩,说吃虫子前得先画上一幅画,不画就不能吃。因找不着画画的东西,它已经两天没吃虫子了,很是可怜。我听了,便建议它到房间里头找找,想来堂堂药材世家,也不会缺了那几样玩意儿,没想它还真照做了。”
紫璟震惊:“还有这等奇特规矩?”
彩娟嗯了声。
“它主人是谁?”紫璟很好奇,想向他请教一下,如何给自家宠物立规矩。
“苏禹。”彩娟道:“是相月城顶有名一画家。”
“这人俺知道。”张长月道:“是个不动尊,又叫黄粱先生。靠卖画为生,住城西贫民窟。俺爹很喜欢他的画,时常叫他到家里画药谱子。他画的图,是所有画师里头最生动逼真的。好几次俺爹想高价聘他做咱家画师,都被拒绝了,说不喜欢被束缚。不曾想小妙童竟是他弟子。”
“是孙子。”彩娟纠正。
“恁可能!”张长月当即反驳:“他一生未娶,无儿无女,哪来孙子?”
“那可不一定。”
紫璟拉着小妙童进入浴室,挥了挥手,满是灰尘的浴桶瞬间变出一桶清澈热乎的水。
张长月愣,反映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道:“倒是俺傻,俺这就去给他寻几件合身的衣物。”说着便走了出去。
“恁是谁?为何在俺家?”
张长月刚走进文物兄弟的房间,便被一个声音给问住了。
她微愣,朝床上望去,发现竟是张文忽然醒了,喜出望外,朝外头喊道:“兄长,恁快来,文儿醒了!”
喊完便走了过去,道:“俺是伊虫姑子,伊忘了?小时候咱还玩过泥巴,抓过螳螂呢。”
“虫姑子?”张文有点难以相信。
他仿佛作了个漫长且痛苦的梦,梦中,他家没了,亲人没了,感觉自己快活不下去了。
不曾想,一觉醒来自己竟是躺在自家的温暖舒适的床上。
那半年的苦难生活,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梦醒,一切都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
可手臂上的疼痛又告诉他,不是这样的,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爹爹不见,母亲惨死,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张大郎闻声,连忙从一旁浴室匆匆赶来,一脸焦急道:“可算醒了,把爹给吓坏了。”说着伸手要帮他把脉,却被他警惕地躲过了,惊恐道:“站住,不要碰我!”
说实在的,他对眼前这父亲的感情有些复杂。
有恐惧,也有怀疑。
孩子这反应,将张大郎吓了一跳,却也意料之中。
“恁是伊爹。”
张长月上前想要说他,却被张大郎给制止了,只听他声音哽咽道:“去吧,让俺跟他单独谈谈。”
张长月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真没什么可以说的,便到柜子里头挑了几件衣物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父子。
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是张大郎率先开的口。
看着孩子恐惧的眼神,未语话先哽,只听他红着眼道:“孩子啊!爹对不住伊,让伊受了这么多苦。”
张文双眼红湿,道:“爹的病,好了么?”
这问题,问得有些突然,张大郎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只一味地点头,又疯狂地摇头。
他又问:“娘知道吗?阿公阿嬷,都知道了?”
听到妻子父母,张大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呜呜地哭了起来,朝他跪下磕头:“儿啊,是爹对不住伊,爹对不住伊啊!”
张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他扶住,却因牵动双手的伤,疼得龇牙咧嘴,只好跟着跪下道:“爹,伊没的错。错的是儿子。百行以孝为先,是儿子没有本事,没让伊痊愈。俺知道俺娘不在了。只要俺活一天,断不会缺了伊的引子。”说着便四处寻刀要放血。
张大郎忙将他制止,把紫璟的事告诉他。
好说歹说,也算把他给说明白。
张大郎带着张文出房间时,紫璟刚好将梳洗完的小妙童带了出来。
看着眼前这个梳着齐整辫子,穿着自己穿旧了的绫绸深衣的女孩儿,张文愣了愣,良久,道:“伊是……小哑巴?”
小妙童闻言,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下,指了指张文,又指了指自己,表示他猜对了,药商家的呆子。
呆子这名字是苏禹给兄弟两起的,说他们两长得木木讷讷,像个呆子,不如她灵动有趣。小丫头听了,便将这称号给记住了。
“果是伊!”
张文不懂哑语,不知道她说什么,见她比划手势,当即认了出来,道:“伊是小哑巴,恁的成小姑娘了?”
小妙童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不懂为何今天所有人都说她是小姑娘。
从小到大,爷爷都说她是小伙子,长大以后是要当大汉子的。
可不管小伙子还是小姑娘,对她而言,能有好衣服穿,有东西吃,还有个能遮挡风雨的地方睡觉那便是上天对她最好的恩赐。
没有争辩能力,沉默便是最好的武器。
“你们倒是聊的开心,难道不饿么?”风狼摇着尾巴在两人之间走过。
众人:“…………”
紫璟走到石桌前,正要倒茶,忽地瞥见一旁烧得只剩木梗的九霄断魂香,大叫一声:“坏了,我竟把这事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