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万年前,蓼生师父葛天舒,在金城之战中被火石砸中粉身碎骨的消息传到他生前救治过的病患耳里。
那时民间有个不成文的传说,失了尸首的灵魂会成为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无法进入轮回。
而那病患恰好是个石匠,为报答葛天舒救命之恩,用三年的时间为他凿了个石身,日夜焚香祭拜诚心祝祷,希望他早日安息进入轮回。
那时世道,极乱。
老百姓在被剥削与奴役中艰苦度日,很多人不得不在颠沛流离中寻找安身立命之所。
而他们信奉的神明,竟没一个愿意施以援手的。
直到有一天,一对流浪母子倒在石像下。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沉睡在石像内的灵魂被孩子凄厉的啼哭声惊醒。
葛天舒发现,孩子的母亲身患重病奄奄一息。
而母亲一死,孩子断不可能在这荒郊野外得以活命。
他为这对悲运母子感到深深的同情,也没多想,就帮助了他们。
母子感念他恩德,成了他第一个信徒,将他留下为他们遮挡风雨的寿衣和纸碗都藏起来,逢年过节必会焚香祭拜,且不遗余力地在广大穷苦百姓中大肆宣扬她的神奇经历,将石像称作这世上唯一的神。
如此一来,向石像许愿的人越来越多。
葛天舒觉得既受了香火,就得办事。
那些祭拜过他的人,基本上都会梦见一个白袖黑褂戴着皂方冠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行云踏雾而来,他背着医箱,态度温和可亲,来到病床前为他们诊脉看病,告诉他们该吃什么药,该注意哪些细节。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就把他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药王菩萨,并为其石像修建了遮风挡雨的庙宇。
药王神庙香火络绎不绝,各地百姓纷纷筹资建庙迎药王。
尽管葛天舒的天赋是治病救人,可人们信奉他,祭拜他,把他当成无所不能的存在,习惯什么都往他那里求,求姻缘,富贵,健康,平安……渐渐地他也就成了南方地界无所不能的全能神。
很多神祇因他的出现流失大量信徒,这对于靠人间香火存活的三代神祇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他们联名将这不守规矩的小鬼告上了天庭,祈求天帝降罪。
天帝亲自到凡间做了调查后决定成人之美,金笔一挥,天雷一闪,葛天舒上了天,成真正掌管湘州地界人间疾苦的药王。
葛天舒成神后,便把徒弟蓼生也提了上来。
师徒死别数十年后,于天上再次重逢。
可好景不长,略族出现了。
人们开始成批丧失记忆,世间大陆乱成一团。
凡人对神仙灵力混沌之气记忆琉球这些虚幻词语没有概念,只能把这异常的情况归类为疾病。
生病就得要找大夫,大夫治不好,得的人还越来越多,那就一定是瘟疫。
传言中,药王专治各种疑难杂症。
求药王,准没错。
于是,人们开始疯狂祭拜祈求。
一些人为表虔诚,不惜千里万里,单衣跣足,三跪九叩来到他的石像前,救他大显神通。
当然,这事他做不到,就是父神辈,也没法轻易令略族消失,更何况他一个三代神祇。
在略人泛滥成灾的时候,湘州首府相月城前身落河城突然爆发了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
得病之人不到半刻就会丧失意识,疯狂咬人,不死不休,且传染性极强。仅一天,病人就从一个发展到数以千计,且数量还在不停激增。
葛天舒却发现,这场疾病的源头极有可能源自药王殿。
那天葛天舒乌沉着脸对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他至今记忆犹新。
他咬定,是蓼生为坐上药王之位做出的卑劣行径。
葛天舒将蓼生关进了紫金桐炉中,受足了万年烈火焚烧之苦的他,最近才在一场意外中得以解脱。
这万年来,他没少恨过姓葛的。
可就在他出来想要找他理论清楚时,发现那个恨了一万年的神祇竟已不在了。
好好一个神,怎么说没就没了?
蓼生怀着满腹疑问,查了很多资料,问过各方神灵,他们都说药王陨落在神略大战。
可他不信,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他想知道真相,想知道陷害他的人是谁。
可他早已在仙籍除名,要想重启当年案件,除了制造虫案引起天庭关注,别无他法。
“你既制造出虫案,就该有解药,对吧?”紫璟听他说完,问道。
蓼生怔了怔,将茶水原封不动还给她,道:“他们本就将死之人,我不是姓葛的,不想当救世主,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
张长月愣。
紫璟脸色一沉,她生气了。
她以为抓到幕后黑手,就会找到除掉元满身上虫王的方法,可他居然跟她说没有。
蓼生看出她眼底的怒意,以为她是在为虫人抱不平,满是不屑,道:“姓葛的好歹救过你,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的死因?”
紫璟冷哼,“死了就死了,谁稀罕什么死因死果的。”
当年还是凡人的紫璟到达金城后,没多久就被萧梃宠妃潘氏捕获。
但凡人能想出的极致刑罚,潘氏都在她身上施了遍。
当葛天舒在元武湖上发现她时,她已是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只是灵魂对回家的执念过于深重,以至于徘徊在这残败躯体附近迟迟不肯离去。
葛天舒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她从湖中凿出带回家,用温水融化冰块,又用三个月的时间,为她碎骨重塑出一副完美的身躯。
而这三个月,也是她一生中最煎熬的三个月。
她每天都要浸泡在刺鼻的药水里,忍受着万蚁腐心的痛苦。
好不容易熬下来,葛天舒却告诉她,这身体最多只能维持两个月。
在那三个月的意志消磨中,她早已抛却所有的复仇愿望,一心只想回家,见家人最后一面,然后葬在家乡的土壤落叶归根。
临走前,葛天舒给了她两颗续命金丹,告诉她要是回心转意,就服下金丹回去找他。
一颗金丹最多只能延续她一年的寿命,可这一年她会非常痛苦。
当然,如果她肯回来,他会尽最大努力帮她减轻。
可命运跟她开了个玩笑,分开当天,萧情带着军队攻打金城,葛天舒被大军投进的流石砸死,也就等同于彻底断绝了她的后路。
陈年往事,像被严冬冰封凝固的河床,在某一瞬间訇然裂开,河面上的浮冰在汹涌澎湃的河水中消融殆尽。
“小乌龟,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文宣忽然朝紫璟传去暗语。
紫璟睨了眼坐在一旁神色凝重的他,“毒是你投的?”
“当然不是!”文宣瞪眼,“本王像是干这事的人吗?”
“难说。”紫璟道。
“说正事。”
文宣站起走向一旁花圃边上,附身观赏那一朵朵开得绚烂的雪白茉莉。
紫璟这才反应过来,这满庭氤氲的芬芳竟都是由那些细小的花骨朵儿散发出来的。
“当年我喝了点酒路过药王殿,看到一抹影子从殿内闪出,我以为是眼花没怎么在意。方才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这么档子事,说不定与那事有关。”
紫璟微一蹙眉,道:“也说得通。”
毕竟药王独大这事得罪了这么多神仙。天庭众神,并非世人所想皆是和蔼可亲大公无私之辈。
他们性格各异,锱铢必较,会下绊子使小手段的不在小数。
且他们往往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问题,甚至还会给自己找一个非常正当的借口——有仇不报非君子。
而这仇,很有可能就是药王抢信徒的事。
张长月不知他们正在在用灵台交流,见谁都没有言语,气氛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便将憋在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道:“我兄长未得绝症,你为何害他?”
蓼生望向坐在紫璟旁的红衣小姑娘,鹅蛋脸,杏眼柳眉,稚嫩莹黄的脸颊微微泛红,一眼就能看出这话是她鼓足了勇气才问出的,冷冷一笑,道:“长生丹,我只给将死之人。你兄长既未得绝症,哪来的长生丹?”
“虽不是你给,却是你挑唆他炼的。”
张长月杏眼圆瞪,显然被他不负责任的态度激怒了。
蓼生仿佛记起了什么,吃吃笑了起来,道:“我不过在他面前提了下,是他想长生,私炼禁丹,于我何干?”
“你……”
张长月被他的话给噎到。
张大郎确实跟她说过,药是他炼的,服用也是自愿的。他吃的时候,甚至没人在场。她有何资格责怪那个在整件事情上,仅是起提了一下血吸虫用处的人。
紫璟却不卖他的账,道:“你提是想借张家的手,寻找血吸虫下落吧!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你的用心,你有什么好狡辩的?”
蓼生被她说中,冷哼一声:“该说的我都说了,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你该不该杀,可不是我说的算的。”
紫璟没再跟他继续浪费口舌,直接把他收进清幽境。
“那兄长怎么办?难道只能这样了么?”张长月求助般望向紫璟。
“不然呢?”紫璟反问。
张长月语塞。
可转念一想,虫灾非她所降,凭什么让她承担起所有责任,能帮忙把幕后黑手抓起来还相月百姓一个太平日子就不错了。
更何况,她兄长也算得上是这场虫灾的半个帮凶,受到惩罚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这惩罚未免重了些,张家上百口的性命,再加上嫂子,这让他如何受得了?
张长月抬眼朝林荫处望去,发现一个灰暗身影正站在那里,也在看着她。
树叶遮挡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缝隙,斑驳在他灰旧的长衫上,影影绰绰。
略显佝偻的身子,孤独而沉默。
看来他都听见了。
张文也听见了。
可他们都没有说话。
张大郎转身进了房间,张文沉默着也跟了进去。
有时候,贪婪真的很可怕,是会要人命的。
不仅是自己的,还有家人和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