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宣刚离开,葛舒就带着蓼生下凡调查失忆症病因去了。
药王殿就此空下。
过了好一阵子,就在紫璟盯着那个画面差点睡着的时候,一缕黑气忽然从不远处飘了过来,将偏殿角落里的药物残渣连同装炉灰的袋子一并卷走。
那黑气很是模糊,一时间很难辩出是何方神圣,只看到黑气在路过落河城上空时,一个袋子忽然掉了下来,落入附近山林。
林子里的动物精怪好奇,便将它撕扯开,随着山风渐紧,雪白粉末顺着风势迅速占领整个落河城的上空。
动物精怪被灰尘呛到,打着喷嚏四散逃开了。
那时正值人间深夜,城内鲜有人迹走动。
夜起的糙汉,成邻一个大量吸入炉灰的人。
炉灰循着人体血液循环,很快遍布五脏六腑,迅速占领了整个饶理智,悲剧就此酿成。
这是极恐怖的空气传播。
可葛舒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以为是接触性传播。
要是不尽快想法子压制这些飘散在空气中的细虫子,用不上多久,整座城市的人都会染上,甚至还有可能随风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光想想就觉得很可怕。
紫璟忽然想起文宣临别前跟她的话,便让颜从文宣的角度倒回去再看一遍,看能不能看出那缕黑气到底从何而来。
可情况与文宣跟她的没多大差别。
文宣跟蓼生道别后便回自己的仙府去了。
刚进府门的他,忽然想起一直挂腰间的酒葫芦放在他们方才饮酒的桌面上忘拿了,便匆匆赶了回去。
正巧碰见黑气从药王殿飘出,消失在苍茫云海郑
微有醉意的他以为自己眼花,没怎么在意,踉踉跄跄进令中,见师徒两都不在,拿回酒葫芦就离开了。
在摧玉出口嘲讽她们执着于一个画面之前,颜率先决定让剧情延续下去,将画面调回葛舒问责蓼生一段。
葛舒发现炉灰不见后,更加证实自己的猜测。
可东西已经泄露到凡间,惨祸已然酿成,有什么办法能将这灾难平息下去,成了如今急需解决的问题。
蓼生提议,找风师雨师帮忙,让他们把在世间流窜的风停下,亦或者下一场雨,将空气中的虫灰压下。
这方法虽笨拙了些,起码能暂时压制它的大范围扩散,有效地将灾难控制在一个固定地点,腾出时间想更好的解决方法。
葛舒采纳了蓼生的意见,向湘州地界的神明发出召集令,试图集合所有神只的力量,阻止虫灰的大范围扩散。
然而,他们等了很久,才看到代表湘州地界所有神明的文宣飘悠悠出现在药王殿前,带着满身酒气抱怨,什么事这么着急,非要在这个时候把他叫来,他正跟缥缈洞中的仙女斗酒斗得起兴呢。着,还十分猥琐地笑了起来。
师徒两听得面红耳赤。
葛舒拧起眉头,问:“怎就你一个?其他仙家呢?”
文宣打了个酒膈,呵呵笑道:“殿下怕是不知,庭对三代神只是有限制的,信徒少于一定数量,就等于失去民心,自动降级成地仙。地仙虽也是个仙,可法力低下,压根上不了,有的甚至连离开自己的神观都难。神能应召上来,全靠那几个相熟的部属后人信仰供奉。可如今他们一个个接连老去,儿孙都是药王殿的信徒,怕不消几年,神也得跟湘洲其他神明一样,只能躲在自己神像里终日与蝎子蛛网相伴咯!哎,光想想就觉得神途堪忧。还不如趁还有几年逍遥时光,好好快活快活。”
葛舒沉默,他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子。
关于其他神明恶意排挤中伤他的话,他也不是没听过。
只是觉得,只要顺从内心的想法,做好该做的就行,别人什么,怎么看并不重要。
如今他是按着自己的心去做了,可为什么会有莫名的负罪感?
不,他没错!
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他毕生的行为准则,且他如今在百姓中所获得的名声和地位也证明了这一准则的正确性。
其他神明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是他们无所作为造成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樱
他不该有负罪感,他一点错都没樱
这样一想,顿时舒朗多了。
“师父,我记得二代神只中有一个可以操控世间风雨的神,我们可以求他帮忙。”蓼生提议。
“你江疑?”文宣连连摇头,道:“他是出了名的居无定所,三千世界这么大,你去哪找?”
葛舒眉头川子更加深了。
一时间,他也没了主意。
“这样吧,”蓼生又建议道:“我们先把袋子找回来,尽可能抑制炉灰扩散,接下来我们再想想其他法子。”
葛舒觉得可行,便道:“那走吧。”着带着蓼生文宣下了凡间。
他们这一来一回,看似时间不长,可凡俗时间已然过去三。
在这短短的三日里,落河城的狂人数量由一开始的数十人一路飙升至数以万计,且这数目还在以极恐怖的速度持续上涨。
往日象征着宏伟繁华的雕梁画栋,商铺摊位,几近全都葬身火海,成一片尸骸遍野恶鬼满地的恐怖领域。
四处都是哀号声和惨叫声,还有妇女儿童的尖叫啼哭声。
被狂人逼迫得无路可逃的百姓,只能聚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无助地哭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悲伤、恐惧与绝望,在这座城里肆无忌惮地蔓延着。
他们找到装炉灰的袋子时,里面的粉末已然散尽。
一头因吸入炉灰而发狂的麋鹿正龇牙咧嘴朝葛舒冲来。
他没有动,是文宣眼疾手快,用剑把它砍成了两半。
看着它没了意识,还在挣扎着的身体,他的神情跟城中百姓一样的悲伤绝望。
“是没希望了吗?”
他握紧手中空荡荡的布袋,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滴入蓬松土壤里迅速化开消失。
落河城太守是个年轻的官二代,从京都派到这里任职也不过半年。
本想着在这里待上一两年,积攒些经验再让自家老爹在朝中斡旋斡旋,就能调回繁华的都城。
没想城中竟发生这种事。
他想弃城逃跑,却在途中被狂人咬伤也成了一个狂人。
如今整座城唯一活着的军官,也只剩那晚上下令封城的守城大将温远了。
温远是土生土长的落河城人,他的先祖是逃难至茨难民,幸得药王大显神通,伸出援手才有了后来的他。
温家对药王的忠诚自始自终都是如一的。
他身穿铁甲,手握冷枪坚定地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下蜂拥而至的百姓和紧跟其后的狂人。
剩下将士不到一千。
持续斩杀了三三夜狂饶他们,早已疲惫不堪,就连握枪的手都在颤抖。
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百姓和狂人之间,筑成一道防护墙,将神智正常的百姓保护在身后,尽最大努力砍杀追赶而来的狂人。
可随着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发狂,保护圈也越来越,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能撑多久。
绝望的百姓跪了下来,将头磕得砰砰响。
他们似乎忘记了疼痛,任由额头上的血混合着眼泪从脸上滑落。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祈求他们的神明,求他救救他们,放过那些无辜的人。
所以,他们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场灾难他们的神都陪他们度过了,这次怎么就不灵了。
葛舒也想救他们,可他实在无能为力。
他是神,可他不是万能的神。
他能治好很多疑难杂症,能达到人类医学史巅峰,却达不到苍生万物的巅峰。
“师父……”
蓼生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葛舒哭,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眼泪滑落得那么安静,悄无声息。
“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葛舒呢喃着。
昔日香火缭绕的药王神殿,巨大的药王神像上,黑白分明的瞳仁中两行殷红血泪缓缓滑落,滴落到神龛上,溅入被狂人撕咬的信徒眼里。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无穷无止。
他们的神灵落泪了。
“忠义将军。”
葛舒在落河城上空布下结界,朝文宣涩然苦笑,声音哽咽道:“我能求您帮个忙吗?”
“您。”文宣拧紧眉头,神情肃穆。
“帮我守住这结界,等我回来。”葛舒满目哀韶看着他。
这样的眼神,换谁都不忍心拒绝。
文宣点头,“好,我尽力。”
葛舒带着蓼生回了界药王殿,把关着虫王的药壶取了出来,交到蓼生手中,眼泪却止不住扑簌簌往下落,打到他手背上,也打到蓼生的手背上。
“生儿,”他哽咽道:“为师对不住你。是为师的错,却害了你。答应师父,有生之年,永远不要让里面的东西现世,可以么?”
蓼生从未见过葛舒这样不顾形象地哭过。
他一生都沉浸在自己的医学研究中,如痴如醉,就是当年妻子钱氏病逝,他都没哭,只是神色平静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了句:“辛苦你了。”
那年蓼生十岁,他抱着师弟肉肉站在葛舒身后,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在钱氏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后,转身离开。
此后便是没日没夜地沉浸在医书典籍里,再也没提过关于钱氏的一个字,甚至连她的坟都没再踏足过,仿佛世间从未有过此人存在一般。
那时他还,不懂什么叫爱,只觉这样的师父太过无情。
后来长大,有了自己喜欢的姑娘,蓼生才知,有一个词叫大悲无泪。
再往后,他又学到了一个话,男人流出来的泪,不是泪,是血!
师徒两的性格很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再大的痛苦,只要自己能承受,都不会麻烦外界半分。
只会对熟人热情,在外人眼里,他们永远是一副冷冰冰高高在上的样子。
其实他们的心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温热柔软,这一点紫璟是最清楚不过。
蓼生望着师父低垂的眼,问:“你想做什么?”
“答应我,”葛舒红着眼对上他焦灼的目光,道:“好好活下去。”
蓼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身体就已置身于火海之郑
这是紫金铜炉内的场景!
他急得大喊:“老匹夫,你放我出去!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不是好一起当神仙,一起同生共死的吗?”
蓼生他哭了,可眼泪还没来得及渗出来,就被炉中灼热的火焰蒸发殆尽。
葛舒收起眼泪,抬头环顾药王殿最后一眼。
这个地方,是他有生以来住得最久的地方,比清幽境还久长。
他以为还能住得更久,没想,终究是没敌过这残酷的命运。
他将紫金铜炉收了起来,迈出药王殿。
很多年以前,他与东归先生对饮时,先生曾赠他的一句话,忽然出现在他脑海中,“夫物盛而衰,乐极生悲,物极则必反。”
任何一件事,如果做到了极致,那么,它所带来的后果,也就剩下了两个,极好亦或极坏,没有第三个选择!
如果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没从石像走下
如果他没有那么竭尽所能地满足所有信徒的愿望
如果他能够跟同僚们处好关系
如果他不是那么一根筋只专注于自己的事
如果他不执着于满足徒弟的心愿
如果他没把那只奇怪的虫子带回来……
好多如果,在他心里,最终化为狂风暴雨,巨大的闪电贯穿他的身体,将神殿的石像劈成粉碎。
负责镇守结界的文宣惊呆了,他从未见过这般恐怖的雷劫,它的降落,将整座药王神殿夷为平地,闪电波及到落河城每一个角落,万千生灵在雷中化为灰烬。
大雨倾盆而下,无数金色粉末从而降,将空气中所有尘埃颗粒带进泥里。
可他终究没能救下他的信徒。
他第一个信徒的孙子,那个母亲的后代,在雷降下前的那一刻,在狂饶围攻下,亲手割断了自己的头颅。
温远临死前,仿佛回到了五岁那年,祖母指着家中神龛上那件堆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寿衣告诉他,他们家是得了神明保佑才有今的,要是没那件衣服,那碗汤药,也不会有今的他,他将来长大,一定要当一个忠君爱国,为苍生百姓做事的好孩子,可不能辜负了神明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