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璟跟祈原正式见面的地方是在桑陵。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记忆告诉她,此时距她恢复,已过去半个世纪,北商和南央也都已灭亡。
曾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来到这里,可当她看到墓碑上隽刻的碑文时,就再也挪不开眼睛。
那是元彦和与她的合葬陵,碑文上鲜红朱砂点就的蝇头楷已被岁月破坏得不成样子,可那镌刻在上面的痕迹依旧清晰无比:“一生一世一双人,一心一意一辈子。生同衾,死同椁。结发执手,相约来世百年路。”
再往下,是两人长眠的日期,竟是同一的同一时刻:北商定四年正月十六丑时末。
曾经的她带着萧情的恨意,读不懂这墓主人心中的悲凉,在这里空站了三三夜,愣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可她明明是感觉的啊!
那一份属于圭璟若的悲伤,最应该属于她的悲伤。
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往下掉,喉咙里哽咽着的是遗忘了万年的悲怆。
这让她如何承受得了,又用什么去承受这样的结局。
“一代摄政王,陪葬品竟这么寒酸,一堆没用的绢帛!”
她的痛苦忽然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
她愣了愣。
又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只听他道:“我看这绢帛上都有画,这些画应该很值钱。”
尖锐声道:“开玩笑,现在什么世道,谁会花钱买死人盖过的画?再加上我也没听过这世上有过一个叫吴桑的画家啊!没名气,屁也不是。”
沉闷声道:“的也是!不过,听这诚王有一个侧妃,也姓吴。你,这会不会是她画的?”
“在与王妃的合葬陵上,拥着侧妃的画长眠,有意思。”那尖锐声的毛贼摸着下巴尖尖,笑哂哂的模样,仿佛已经脑补出一场惊世骇俗的三角绝恋,道:“你会不会是王爷爱上了这吴家姑娘,王妃知道后不同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同归于尽了?”
“有可能!”沉闷声是个胖个子,给人一种笨笨的感觉,道:“你这是王爷与王妃的合葬陵,王爷的棺椁在这,那王妃的呢?不定妃棺里会有值钱的物什。”
“应该没有妃棺。”一个幽怨的女声在两人身后传来,与此同时,一股寒意由头直灌到底,只听她道:“生同衾,死同椁。碑文上写的,你们不知道吗?”
盗墓贼被这忽然出现形如幽魂的紫衣女人吓了一大跳,大叫着有鬼,连滚带爬出了墓穴。
待她靠近棺椁,往里瞅时,发现里面的骷髅是揽着画帛长眠的。
而泛黄的画帛上,每一幅的落款,都是“吴桑”。
喜欢画画的她给了这满棺的画作足够的耐心,一幅一幅地翻看,翻到最后,压在绢帛下的那只手上,一颗泪滴形的蓝宝石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她将宝石从枯手中取出,放在掌心低头凝视。
“你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响起。
她转身回望,一个漆黑的角落里,正半躺着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妪。
她的胸腹部上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尽管冬的棉衣很厚,可血液依旧把它给浸染透了。
只见她朝她露出一抹欣慰的笑,那笑容里,包含着百年里的所有心酸和泪水。
尽管人已老去,容颜不再,可她依旧能认出她来。
这不正是皇家宴会上与她一见如故的那个吴家姑娘么!
“果果……”
她凝眉走了过去,想出手帮她治伤,却被制止了。
只见她拉着她的手,苍老的手指冰冷雪白的手背上来回摩挲,大颗大颗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而落。
“回来好,回来就好!”她哽咽道:“我们在这已经等了你快一百年了。你再不来,我怕是等不下去了。”那双苍老的眼睛在泪眼朦胧中逐渐合上,紧握着她的手倏然松开掉落在地。
吴果无果。
紫璟没想到,她竟用一生去坚守这份注定没有结果的忠贞。
若是当年她不这么执意将她拉入这场漩涡中,以她家的背景,应该能找到一个很好的人家,得到不错的结局吧。
而嫁入这诚王府恩宠得不到不,不到一年便成了寡妇,在这冰冷孤寂的陵墓里一守就是一辈子。
紫璟在诚王的棺椁旁,给她也造了个同等规格的棺椁,将她安葬,也算是了了她一生守忠的愿望了。
她从桑陵出来的时候,大雪已经停了。
举目四望,世间白茫茫一片,惟有伫立在陵园外那抹玄青色背影异常引人注目。
那身影感受到被后人灼热的目光缓然转身。
是那张熟悉温和的脸,他朝她温然而笑,道:“桑儿,你还恨我吗?”
紫璟怔住,凝眉。
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泪水,竟因他的这句话溃堤而下。
她倔强地瞥过脸不看他,抹掉那些不争气的眼泪,哽咽道:“你堂堂一龙君,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恨你。”
他走了过去,拥她入怀,为她吻掉眼角泪珠,低声道:“一万年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她挑眉,神色微凛,握拳去捶打他的胸口,嗔道:“爱哭,还不是你惯的!”
从祈原口中得知,在这炎煞鬼域的空间里,贮藏着父神对世间大陆这十万八千年来发生过的所有悲惨事件的记忆。
而一般生灵一旦进入这里,很容易代入其中,心灵与肉、体的双重折磨,陨落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这也是为什么扔进炎煞海是对三界生灵最高惩罚的原因之一。
鬼域对世间惨境的排序时有变化,可前三甲,近万年来从未被超越。
据他所知,其名字分别是:神略大战、困兽之斗、绝境清幽。
神略大战和绝境清幽紫璟作为当事人是清楚的,可困兽之斗是什么,居然处在这两大惨祸之间。
“你想知道?”祈原问。
紫璟点头:“有点好奇。”
“这有何难,看看便知。”
困兽之斗的开场,是在一座挤满观众的大型圆形露广场开始的。
场中人衣着打扮是常年行走在风沙当口的惯常打扮,长袍长褂长头纱,蒙着脸,仅露出一双或金黄或翠绿的眼睛。
一些有钱人会在头纱或腰带上下功夫,缀满金银饰品,一眼就能看出贫贱高贵。
可不管贫穷还是富有,所有饶目光关注点都在场中的巨型铁笼上,看着它满脸的激动和兴奋。
祈原拉着她,在一个视觉颇佳的位置坐下。
“斗兽场?”
紫璟颇为不解。
祈原嗯了一声,变出一袋花生米,问她:“要么?”
她抓了一把,放进嘴里嚼着道:“困兽之斗难道只是野兽间的搏斗这么简单?我以为它是个比喻。”
祈原道:“主角还没出现。”
“你带水了么?口有点干。”
祈原递给她一个巴掌大黑不溜啾的玉葫芦。
紫璟接过打开,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她本以为这葫芦这么,没两口就能喝完,没想一直喝到打饱嗝,里面水的分量也未减分毫。
“这是什么玩意儿?”她问。
“水壶。”
“水壶?”
“四海水壶。”祈原望着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打饱嗝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道:“墨玉是个好东西,懂使用者喜好,我就用它打造了个水壶,与四方海域连接起来。”
紫璟无语,早知道就不那么拼命喝了,道:“好是好,可惜这是个稀缺玩意。”
“我把它收起来了。”
“哦?”
“本来这东西在深海算不上稀缺,而且每年都会有增长。只是一万年前,你的二当家桐业为了讨好你大当家,差点把深海的墨玉半空,还顺带抓走了玉后,只留下玉皇。你要是喜欢,我可以为你把玉后要回来。”
紫璟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
墨玉那可是桐业送给颜的生辰礼物,若真去要,他们能给?
就算颜能给,桐业还不翻了?
她可不敢!
最主要的是,她现在跟颜她们一群略相处得很好。若真撕破了脸面,她可就真成了被组织抛弃的孤魂野鬼了。
就在她思绪满飞的时候,兽笼铁门忽然哗啦一声打开了。
一个典着大肚子长满络腮胡子的高大金毛男从长道里走了出来,站在铁笼子前的圆台上,朝观众席挥手鞠躬。
整个斗兽场一下子沸腾起来,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尖剑
沸腾过后,整个场子如大浪息鼓,一下子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男人开始叽里咕噜了起来,讲的是当地的语言,紫璟不是很懂,大概也就是些打招呼和情况介绍的话。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惊呼:“笙歌殿长老,沙略锦笙,就是从斗兽场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