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梁辉和以及诸位商馆绅董风尘仆仆赶回华埠时,大火早就蔓延到整个华埠,其中不少地方已经烧成了白地,卫生局的铲车和单兵们也早就不见踪影。
梁辉身旁一名头发胡须全白的瓜皮帽老头子望见遍天的火,喉咙一声短嘶,双眼一翻昏厥过去,梁辉急忙搀扶住他,一边招呼手下:“带几位主席去休息,快!”
其他绅董或是抚膺长哭,或是破口大骂,全然没了风度气派,只是大火无情,各自被手下人簇拥着拉走。
梁辉也只阴沉着脸吩咐手下,不要在和洋人发生冲突,派人疏散居民,减少伤亡。
甄连也被眼前的大火烧红了眼睛,她耍手段,昧良心赚下的家产和浮财,都葬送在这场火中。
那滋味天塌地陷,甄连一时蒙了心窍,要冲进滔天的火海里去拿自己的积蓄,被梁辉一把扯了回来,两人挣扎中,梁辉重重打了甄连两个巴掌,才叫甄连消停下来,只用一双眼阴沉沉地盯着大火。
“几间破房子,没了就没了,人还在就好。”
梁辉嘴里听不出咸淡味儿。
他望见烧塌的房梁下还有几具烧焦的焦尸,眼角抽搐了一下。招呼手底下人过来,质问:“那姓查的呢?”
手下人茫然地摇头:“大火一起,不知去向了。”
甄连听了眼前一亮,也问:“看见李先生没有?”
手下人又摇摇头。
梁辉喟然长叹:“眼下谁在都没用喽。”
“那我们怎么办?”
甄连神色又激动起来。
梁辉瞥了她一眼:“你过去也哭天抢地问别人怎么办么?他们没来几天,你倒连日子都不会过了?”
他又面向大火:“先忍了罢。”
咦?
梁辉突然惊咦一声,他瞧见一名年青人穿戴厚实的皮革和钢铁器械,双眼发红地冲入火中,
“后生?后生?”
梁辉见那年青人面善,仿佛在哪儿见过,便喊了两声,可对方只一瞬间就被火吞没了。
烈焰,浓烟,常煜涕泪横流。高温穿过铁和皮革烫伤了他的腰背,他也只是通红着眼向前走。
他依靠自己用蒸汽车零件现场改装过的水枪和机臂粗暴地开路,水雾和火焰交织出大片的蒸汽,冲破外围最凶猛的火墙,里头全是化不开的浓烟。
常煜凭着记忆,走过那条走了无数次的路,耳旁全是烈焰烧空房梁的噼啪声,连他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呼喊燕子的声音。
印象中的那座公寓几乎被烧空了,空气的味道难以言表。流火接二连三地从天上掉下,常煜用机臂扒开碳化的房梁,嗓子眼的血泡吼得开裂,一具具触目惊心,早就难以辨认的焦尸被常煜翻了出来,也许燕子不再这里,也许早就在其中而常煜只是半跪在地上,发狂着刨翻尸体。
无意间,一块残破的弹壳被他从瓦砾中翻动出来,弹壳原本的形状已经看不出来,只能依稀见到一道白色斜杠,以及n三个英文字母。常煜先是一愣,随即,一股要炸裂的血浆直冲天灵盖,没等他反应过来,半悬空一团流火击中常煜的面门,剧痛中,他丧失了意识。
常煜做了好长的一个梦,他远渡重洋,在世界博览会上大放异彩。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出入于上流社会的酒会中,当面驳斥那些丑化中国人的傲慢之徒,他通过自己专利发了一大笔财,他买下最贵最奢侈的烟花,揣着两张回鸢都的火车票和五十万美金的支票,他准备拿这笔钱资助家乡的教育,丑恶的清政府只能培育庸碌的奴才和精致的官僚,但他相信这片土地的未来绝不止如此。
归国的火车上,他温柔着搂着穿着靓丽旗袍的佳人,仿佛和她有说不完的情话。
常煜与她热情拥吻,突然,眼前美丽的女孩身上冒起了浓烟和烈焰,皮肉顷刻间溃烂焦黑,空洞的眼眶中吞吐火舌,常煜感到脸上传来钻心的剧痛。随即,他睁开了眼睛。
他还活着。
他躺在中华会馆抢救伤员的帐篷里,汗臭味,汤药味,还有刺鼻的酒精味直冲鼻孔。
“我见过你,你叫常煜。”
梁辉席地而坐,帐篷里呻吟声不绝于耳。
“你之前在找你的女孩吧?但我想你没成功。毕竟那些焦尸无论谁也辨认不出。换个角度想想,也许那女孩还活着也说不定。”
梁辉干巴巴地安慰着,虽然他心里对自己的话同样嗤之以鼻。
“你救了我?”
出声的时候,常煜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嗓子烧坏了,发出的声音就像猫爪挠玻璃。
“你值得救,你是个前途似锦的年轻人。”
“李阎呢?”
梁辉摇了摇头:“我的人在四处找他们两个,但是都没有结果。”
常煜呻吟一声,坐了身要。
“合盛的名字你应该听过,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你可以随时找我。”
常煜没有理会他,找了一只水盆,望向水面中的自己。
鼻梁塌陷,腮帮子被烧穿了几个大洞,能看到牙床甚至舌头。溃烂的伤痕穿过脖颈,让常煜的脸看上去宛如恶鬼一般。
“华埠伤药紧缺,我已经叫人处理过伤口了,但是,很抱歉。”
“不,谢谢,我得走了。”
常煜站了起来。
“等等,先看看这个。”
梁辉把一本黑色封皮的厚书和一块金色的石头递给常煜:“这两件东西,是在火场里发现的,居然没被烧毁,那个姓查的在失踪之前,抱着这两件东西从没撒过手,我请人看过了,除了奇怪的文字,还有很多器械的图样,也许有用,送你了,如果你找到他们,替我还给他也好。”
常煜怔怔看了一会儿梁辉手里的书和石头。
梁辉若有深意地望着常煜:“年青人,你的路还长,别做傻事。”
常煜阴沉沉地回望了梁辉一眼,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转身便走。
呻吟声不断的临时帐篷里,只留下一句嗓音如同猫头鹰般尖哑的句子。
“我聪明了二十多年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