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列天青二十三年冬。三皇子景韬领西路军三十万,一路攻城拔寨,大破南桓北境。
正月上旬,桓国宿关失守,大军向良邑逼近。
而良邑东南的涂州,是南桓继宿关之后的最大军事重地。
涂州太守府内。
院中央的那棵重阳木愣是坚持了一冬,才抖下了最后一片叶子。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缓缓蹲下,从棉衣袖子里伸出小手,正想捡起那片枯黄的落叶,却见远处“咻”的一声,升起来一股青色的烽烟。
他仰起了头,眉眼弯着一股欣喜,欢呼道:“放烟火了!放烟火了!”
说完这句,他身后的丫鬟婆子只顾着聚在一起议论战事了,没看见这哥儿迈着一双小短腿,哼哧哼哧的想要去找他爹爹。
去岁的除夕,他没有看见烟火,青天白日的烟火居然比往年的有趣,要让爹爹带他去城墙上看。
等他跑到前院,却有两个凶神恶煞的士兵将他拦住了。
他们手中的长戟折射了明晃晃的日光,显得士兵更加可怕,孩子“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哭了。
估计这两个士兵也没当过爹,哄了老半天也不好,孩子越哭越大声,两个人急了,要是扰了大人们议事可怎么好。
孩子近乎凄厉的哭声,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因为它淹没在远方沉重的行军声中,混杂在逃难人群的尖叫声中,甚至,近在十丈远的议厅里。
议厅左右乌压压的坐了两排人。
一人抱拳行礼,“殿下,宿关既已失守,依老臣看,此时应将良邑悉数兵力调回,增强涂州守备,抵御敌军。”
“刘校尉,你言下之意,弃良邑?”大厅上座幽幽传来回应。
座上之人华服金冠,眉眼间自带一股温润,与昏暗压抑的大厅显得格格不入,虽未端坐,但给人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他缓缓地站起来,低头深思。俊俏的脸庞在因凝重的面色更如雕刻般立体。
刘校尉继续说道:“如今北列兵分两路,彭澍领兵八万进攻曲州,拖住了薛家老少两位将军,而今涂州告急,曲州孤立无援,两州都只能自保。”
“良邑还有五万余名百姓,你让我,放弃他们?”他接着说道。
“太子殿下,臣知道您恤惜百姓”,涂州总将钟林接着道:“此番来犯,北列气势汹汹,主将换作景韬之后,不过两个月连下五处城邑。恕老臣直言……莫说良邑,就连涂州也……祸福难测……”
此言一出,一片沉默。
李承怿的眉头大概是他当太子以来皱的最紧的一次。
涂州过后,就再无丛山万河,直捣都城淮安便如探囊取物。
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储君,一个昏老问佛的皇帝,一场百年不遇的天灾,如今虎视眈眈的北列又出了这么一个旷世的将才,难道国运真的已尽?
看到李承怿眉头紧锁,甘乐知道,自己表演的时候又到了。
事情要从五十九年前说起了。
那时她出生在世纪之交的前一天,十分遗憾,未能成为一个令人谈之色变的00后,和所有的普通姑娘一样长大,唯一有点特别的地方是,她有一个梦想。为了成为一个和奶奶一样的话剧演员,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上了戏剧学院。在最好的年华里,没有刻骨铭心的青梅竹马也没有霸道总裁爱上她,就在21岁生日的前一天的时候被人捅死了。
她带着第一世的记忆降生在另一个时空里,成为一个世家门阀的女儿,在风云诡谲的政治斗争中长大,后来倾心于朝中一位惊才艳艳的青年。在阀门斗争中,心上人被杀,自己又在21岁前一天被被主上赐死。
带着四十年残缺不全的记忆,她又到了另外一个时空,成为了如今的甘乐,军营里一个不大不小的长史。
众将低头叹声之时,甘乐从角落半跪在李承怿座前。
“正因如此,良邑不能弃,且需死守。”
一袭黑色紧身戎装将腰间银剑衬得格外雪亮,更衬此人修长的身段。瘦削的脸庞,一对剑眉英气逼人,可一双灵动的眼眸又暴露她女子的身份。不等李承怿问话,高挑的马尾髻一扫,转向众将。
她的气质有些奇异,艳丽得无法遮掩的容貌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焰,洒脱不羁。再要细看,骨子里却渗着一股寒气,逼着你退让三分。面上波澜不惊,语调不疾不徐,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
“要想守住大桓,必先守住涂州。涂州久未遭受战乱,防御工程和武器装备必须尽快修缮,凭借高城大墙拖住北列,打持久战,方能反败为胜。倘若弃良邑,不出十日敌军便可兵临城下——”
没有男人想听一个女人在军事上高谈阔论。
众将面面相觑,好似是在看笑话。这样小儿科的论断,也好意思在大家伙儿面前班门弄斧?
一旁人在小声嘀咕:“这个甘乐,立些小功小绩,凭着是太子师妹,未免嚣张过头了吧。”
“她不过是个管后勤的长史,还想左右大局不成?”
议厅里头的是太子,主帅,最次也是都尉,谁让她的官是最小的。
李承怿厉声打断:“甘乐长史,我准你旁听,但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
干啥啥不行,凶她第一名。
她给李承怿献计,他又要摆谱,要不是还吃着他家的饭,用着他家的碗,欠着他的恩情人情,她铁定一掀桌子走人。
但南桓形势如此危急,她只是垂眸片刻,便好声好气说,“太子殿下,事已至此,且听甘乐一句又如何呢?”
李承怿还在沉默,她率先开了口:“自北列进犯,我们节节败退,失了城池可以再夺,可是失了民心呢?诸位听不见瓶底关被坑杀的五万冤魂的哭喊,还要加上良邑的五万百姓?”
康都尉道:“岂能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而不顾大局,甘长史今日有些激动了。”
甘乐明明是个两手一背,都说不对,痴情男女,爱谁谁理的高冷范。怎么今日就像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狂小子一样。
甘乐道:“倘若死守良邑,拖住北列大军,紧急调动周围三县所有军队增援涂州,同时又可转移良邑百姓,稳民心,起士气,则胜负未定。”
刚才的刘校尉接道:“甘乐长史想得容易,宿关不过半月被下,良邑小城,能拖一日还是两日?”
甘乐负手而道:“刘校尉此言差矣。宿关失守非战之罪,这您能否认?良邑虽为小城,但易守难攻的地势,可谓鬼斧神工。至于一日还是两日?”她嗤笑,“这是在贬低我大桓将士吧。”
刘校尉摇摇头,讥声道:“那请问何人有此能耐?”
众人相顾点头。
还真有自知之明,这些蛀虫们,唱反调和拉帮结派的能耐向来不小,打仗就没像人打过。
“恐怕没有人会愿意打这样一场一定会输的仗。”甘乐轻笑道,“所以,我去。”
厅内一片沸腾。
刘校尉道:“真是笑话,甘乐长史是看不起咱们这些老爷们,要请令亲征了。”
康都尉应和道:“此言差矣,这等奇思妙想,我们如何能抢甘乐长史的风头呢。”
钟林将军面色不悦,甘乐自请上前线勇气可嘉,怎么从他们嘴里出来就成了逞勇好强了。
甘乐:“奇思妙想不敢当,只是比某些自诩为‘爷们’的人,更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怎么写而已。”
甘乐盯着他们俩,眼里充满不屑:没错,我就是在骂你们不是男人。
刘校尉气得脸都红了,康都尉拽了拽他的衣摆。
李承怿重拍案桌,“胡闹!怎么可能让你去以身犯险,你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的下场么!”
“国将不国!”甘乐毫不让步,“景韬的凶残狡诈我们不是没领教过!与其等着淮安被破成为阶下囚,我既生为……大桓子民,更应决一死战,换良邑五万百姓生路!”
李承怿走到她的身边,他从没见过一向平和冷淡的甘乐,有这样赤诚坚毅的眼神。
李承怿:“此事,容后再议!”
说完竟气呼呼的直接走了。
甘乐愣在原地,李承怿居然这么不给她面子?
康都尉阴阳怪气的劝慰她:“甘乐长史别难过,殿下不是不信任你,是心疼师妹啊。”
议会散去之后,涂州太守府的后院里,一人正在拿着剑当斧头砍树。
“甘将军,您能否放过此树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奴满脸堆笑。
此人十分不耐烦的狠劈一剑,那老奴便踉踉跄跄的走了。
本来就因为战事十分的烦躁,李承怿的莫名其妙让她更加恼火,现在自己又多了个称谓。
将军能随便叫吗,马屁乱拍。
她要早点爬到将军的位置,至于被一群饭桶刁难吗。
她可怜的母亲,给她乳名“甘乐”,希望她此生甘甜快乐,如今她用此名掩盖身份,日子过得朝不保夕,还真是讽刺。
“平公子,为何要对一棵金贵的重阳木下此狠手?”她的侍女阿莱惊呼道。
“这树不是死了吗,砍去做柴烧。”甘乐瞧她不信,又说,“你看,光秃秃的。”
“北方的树,冬天叶子就是要掉光的,这是常识。”阿莱有些不忍揭穿的说道。
甘乐的脸上闪过红晕,难怪她来涂州后,见到的大部分树的枝干都是光的。
想她学富五车,云游四方,经天纬地,传出去岂不要被笑话。随即十分自然的话锋一转:“何事寻我?”
“太子殿下召您议事。”
甘乐噘着嘴哼了一声,还是麻溜的去了
说来也奇怪,阿莱与甘乐第一世时最好的朋友也长的一模一样,而李承怿与她第二世的心上人也有着相同的容貌。这两个她曾经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不约而同的以各自的方式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们都忘记了一切重新开始了下一世的人生,而她依然被困在从前,困在自己活不过20岁的命运里。
可她既没拿到重生复仇的剧本,也没得到转世续缘的戏份。乱世浮萍随水逝,且换一隅安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