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连着睡了两天之后,又有天大的好事发生,承平眯了一会儿之后清醒过来,坐起身后睡意全无。
阿莱还在农家小院里。空屋难寐,她穿好衣服,用炉子里的炭给自己温了一壶酒。
从前只觉夜晚是万籁俱寂,一切都沉睡过去,白日的一切都停了。而充斥着血与火的夜色摆在她面前,难得的静谧像是痴人的梦话。万般思绪涌上心头,索性爬上屋顶去晒月亮。
屋顶已经有个影子坐在屋沿上,鬓角的头发随微风浮动,看见承平,咧了一个明媚的少年人的笑容。
“看来这个屋顶有主了。”她笑着对薛焕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冬夜的月色极冷,她整个人蜷在裘里,只留下瘦削的侧脸和墨染的眉眼。
两个人相顾无言,有一下没一下喝酒。
薛焕看着远处的城墙,紧了紧喉说:“承平,如果有一天仗打完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细想这一辈子,她还没来得及计划,就被一件接一件的事情赶着往前走,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他们哪里有为自己做打算的权利呢,出身就已经决定了什么必须要做,什么绝对不能做。
“没想过,可能要看兄长有什么派遣。如果没有的话,我大概会回师傅身边好好学剑。”她叹气道,“不过,这仗真的有打完的那一天吗?也许等不到那天,我先以身殉国了吧。”
两人又是静默。
小时候一起嬉笑玩闹,聊的最多的是淮安城的故事。后来承平进了军营,两人见面往往也是谈论军事,很少有过独处的时间。
“嗯。终于明白何为欲言又止了。”薛焕轻轻笑了,“只怕言不及我心,而这世间多动荡不安。”
薛焕看着她道:“我们做个约定吧。如果,如果,有一天天下太平,我有一个愿望同你分享,行么。”
她挑了挑眉,笑着说:“好啊。那薛将军要守诺啊,等我们一起建功立业后,互诉衷肠。”
说完与薛焕碰了碰酒壶。
薛焕无声的笑了。
举盏小酌,后来只叹岁月经过太匆忙。
他真的很想把衣襟中藏了大半年的东西递给她,几次三番都还是把手抽回去了,脸上全是纠结。
承平见状,问道:“你冷吗?”
薛焕像是偷鸡被发现了一样僵硬的摇了摇头:“没有,怎么会!”
承平顿了一下说:“酒没了,我冷,下去了。”
说完就跳下屋顶,留下一脸懊恼的薛焕。
她关上房门后,拍了拍自己冰冷的脸,心道:“别耽误人家。”
那支镶着洼州进贡的辉夜珠的簪子,后来在每个临近大雪的夜里,诉说着轻柔的风和轻柔的凝望,还有轻柔的叹息。
第二日,承平换下了借来的土布衣裳,穿了一套士人常穿的青色男装。她走进太守府议厅,在一众黑压压的军装里,倒像个风度翩翩的饱学之士。
薛焕看着她,好像她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文坛泰斗的得意弟子,被人尊一声平公子,写诗作画吟风弄月,在江湖之远时游历名川大山,居庙堂之高时结交鸿儒良臣。
而不是一双眼睛里,带着数不清的刀光剑影。
涂州的总指挥钟将军率先与她打招呼道:“后生可畏啊!甘乐统领这一仗真是打得漂亮。”
“钟将军过奖了。甘乐侥幸死里逃生。折损了众多士兵,幸不辱命。”
李承平又转向一人:“刘都尉,还要感谢您的鞭策。”
那人脸上却是挂不住的尴尬,道:“甘乐统领太客气了,折煞小人。”
她本不是咄咄逼人之人,只是这句嘲讽,是替良邑守城的将士说的。
李承怿轻咳一声,示意众人开始议事。
钟将军:“以诸位之见,眼下我们该如何收复宿关。”
一人道:“对于宿关,我们向来只有守的经验,可没有攻的经验。”
另一人道:“眼下西路军三分之一的兵力在宿关驻守。若要强攻实在不妥。该想个讨巧的法子。”
薛焕开口道:“在下有一个想法,请诸君一听。”
薛焕:“烦问各位,当初景韬是如何拿下在瓶底关与宿关之间的合安郡的?”
一人道:“他没有攻打北列更近的合安郡,而是先派两路大军绕过合安郡包围了本该下一个攻打的瓶底关。切断了南桓与合安郡的联系。后来,直接攻下瓶底关,再慢慢磨下了合安郡。”
“兵之形,避实而击虚。”薛焕道:“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不攻打宿关,而是攻下防力较弱的合安郡,回过头包抄宿关。”
声东击西,承平脸色闪过惊喜之色,没想到薛焕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
钟将军道:“此计甚妙,只是......景韬用过的办法,北列恐怕也会有所防范,若是他们诱我军深入,与瓶底关双面夹击......”
打仗有时候就像玩石头剪刀布。你猜对手要出石头,又怕对手知道你知道他要出石头。这时候是出剪刀还是出布呢?
李承平此时开口道:“景韬已经起身回上京。如果他还是西路军总将,我料定此计不通。但是,好正好在临阵换帅。即便这个陆卿想到了,发布了号令,景韬的将领会服他么?我倒是认为敌人认定我们怕双面夹击,而不敢攻打合安郡。”
一人道:“这是何故?”
薛焕:“人心已散,现在西路军的主将与其他将领根本不同心。陆卿现在的目的又不是打下南桓,而是为新皇架空景韬。而景韬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退守宿关,他手下的人既不愿意让这个新官太威风,那位陆卿将军也不愿意和这些人闹僵。”
李承平对薛焕有些刮目相看了。薛焕虽然在作战方面常有奇思,擅用骑兵,但是在洞察人心方面一直是个二愣子,现在居然长进了。
众人唧唧歪歪吵个不停,谁也说服不了谁。薛焕和李承平乖乖闭嘴了,倒是包括钟将军在内的几位将领临时倒戈赞同攻打合安郡。
李承怿沉思许久,终于开了口:“本宫不赞成攻打合安郡。”
众将皆是一惊,甘乐与薛焕都是李承怿的心腹,怎么会驳回他们的提议?
“加上四周各郡县的援军,我们有二十万人,没必要冒险,万一被合击,这好不容易攒来的胜机就付诸东流了。”
李承怿是太子,同样不能冒险犯错,至少,不能错在他手里。
众人抱拳行礼:“听从太子殿下指挥。”
薛焕有些泄气的走出大厅,李承平也跟着出去了,薛焕闷闷的说:“我不是想立奇功才想出这个计策的。昨天晚上想了很久,有七成把握。”
如果李承怿是怕冒险的人,就不会接管与北列的战事,更不会在她坚守良邑的时候派涂州的军队解曲州之困。
李承平眨眨眼,“殿下说的是,他手底下的二十万人不冒这个险,你从曲州带来的七万人马,又不归他管。”
薛焕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一拍手道:“你还真是机灵啊!那为什么他要当众这样说呢?”
她弹了一下薛焕的脑门:“你刚才还知道不能让新官太威风呢,现在怎么又傻了。要是他赞赏你一个外来人的计策,其他人怎么想?”
薛焕嘿嘿一笑,承平叹气,怎么薛焕跟着李承怿这么多年,就是不长心眼呢。
她顿了一会儿又说:“还是有些蹊跷,现在不能直接去找他。时机不等人,不如你先去悄悄安排作战事宜,我再探探殿下的口风。”
薛焕:“好,那你去探明情况,我等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