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顺着繁华的朱雀街走走停停,承平十二岁跟着白敬仪离开怀南,对这里的变化甚感兴趣。
薛焕带她到小时候常去的点心铺子。点心铺开在临河的街道,这条街都有绘着彩绘的木质檐角。风一过,还有铃铛叮叮响,但是她一直找不到铃铛究竟是挂在哪里。
“你以前瘦不拉几的,还什么都不爱吃。独馋莲花楼的杏仁酥。这家店还在呢。”
薛焕给她买了一包,她欣喜的接过来,一边吃一边说:“我味觉不好,吃什么都一个味。是琅玉先生馋,每次他都说我看书不许吃东西,然后拿回去自己吃了。”
“也不知道先生隐居多年,身子骨还好不好。”薛焕说道。
那老头,确实担得天下文人之首的名号,但学问大脾气也大。非不肯入东宫做太傅,就在自己宅子里教书。每次他陪着李承怿出宫,都得有里三层外三层的暗卫跟着,别提多麻烦了。
但薛焕依然乐得去琅玉的小院和承平一起玩,那时候承平七岁,李承怿十四岁,薛焕九岁,在危机四伏的淮安城里长大,各家的孩子心思都很重,薛焕给二皇子李承怿作伴读,更是要处处留心。只有三个人一起在琅玉的宅子里读书玩耍的时候,才可以完完全全的把所有阴谋算计抛之脑后。
他问承平:“当年琅玉先生儿子被下狱,一家跟着要被抓,能送个消息护他离开已是万难。你可曾怨过太子和先生?”
七年前冬日,北风卷地,天色阴暗。
她和阿莱一大早就溜出去想抢到莲花楼刚出炉的酥饼,等到她们抱着点心回家时,小院已经被官兵重重围住,做饭的赵婆婆,护院的阿丁叔还有其他家仆都被绑起来跪在门外,里面搜人砸东西的声音传到街口。
承平意识到出事,害怕官兵发现这个家里少了两个人,要把她们也捉了。她强拽着阿莱离开,两个人魂不守舍的在外面游荡了一天。
她并没有意识到此事与她无关,也完全忘记自己原来是个公主,而是像担心自己家被抄了一样,满心想着先生的安危,她的家的存亡。
天晚了后越来越冷,阿莱一直在哭。
她们只好拿点心和剩下的钱去了一家客栈。没有人来寻她们。李承怿,薛焕,还有其他和琅玉先生交好的朋友,所有人都忘记她们的存在,就一直在客栈里帮老板干活,换来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
承平和阿莱突然就成了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不,后来她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有家。
先生和他的妻子半夜就悄悄溜走了,早上出门时她还奇怪,先生为何会起的这么晚。
不管怎么麻痹自己,她都摆脱不了一个事实,琅玉先生根本没想过带她走。她只是他的太子学生附带的另一个学生罢了。
承平努努嘴,“怨,怎么不怨。”
薛焕:“我要是晚些去军营就好,你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承平说:“还好后面被白敬仪找到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很多事情就像一道紧闭的门,曾经让你抓耳挠腮,可跨过去了,就像从来都就不重要。后来我们不都好好的吗。”
那时朝中党争十分激烈,各自想扶皇子夺嫡,太子自顾不暇,险些被废,与太子有关的一众,如琅玉和薛家都是刀尖行走,动乱之中,一个小小的女孩微不足道。所以,她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没有本事立足世间。
承平继续说:“但是我依然从心底感恩他。不能因为自己总是被留下而怨恨那些帮助过,教养过我的人。母亲去的早,我在宫里几次三番险些被害死,是先生向父皇求情,破例把我从宫里带出去,不然我哪能活到现在?”
薛焕:“整天挂着同一张冷淡脸,看不出来你还挺豁达。”
承平:“我的优点还多着呢,准备好继续发现吧”
薛焕不知是不是在自言自语,眼底埋着一抹笑意,向着前方喃喃道“一辈子去发现够吗。”
她一怔,装作没有听见,诧异的看着薛焕问道:“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薛焕却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天色渐晚,虽然余辉撒的江面一片金黄。路上已经点了几个大灯笼,宵禁要开始了,路上行人渐少,店铺也开始打烊。
三年来一直奔走于各地,睁眼就要风尘仆仆地血战前行,她几乎忘记了生命本来可以如此安宁美丽:平和,充实,布满温情。
薛焕本想把她送到宫城外,听说她是翻墙跑出来的,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晚上宫城会加强防备,李承平很可能被人射成刺猬,可是这时候从正门回去,她连证明自己身份的办法都没有。薛焕也不是王公贵族,唯一的办法是派人通知李承怿了。
李承怿派人把她接去东宫,依然没有露面,是言蝶接待了她。
在东宫比在礼华宫舒服,第二天她就让阿莱把她东西收拾收拾,又落户安家了。早这样多舒坦。
而李承平并不知道半个月前,北列的皇宫悄然上演了一出让她后半生都不舒坦的事情。
北列皇帝景熙笑道:“这些年来放眼大列也没有你中意的女子,南桓的公主总该入你法眼了吧。”
接着对南桓的礼官说:“将礼册与英王定夺。”
景韬看着四本礼册,翻开第一本是李承卉的。礼官在一旁恭谨的说:“这是安盛嫡公主,刚刚及笄,可是有皇族第一美人之称。”
言下之意,年轻貌美,身份尊贵,媒人我手里最好的姑娘。
景韬点点头,放在一边,又装模作样的打开一本。
“这位是路妃娘娘的女儿婉华公主,刚过十六,知书达理,颇有才学,就是有些体弱。”
这个姑娘也不错,有点小问题,没有刚刚那个好。
景韬四本礼册都翻完了,面无表情的说:“就这些?”
礼官有些错愕:“英王殿下,剩下的公主还未出阁呢。”
景熙望了景韬一眼,示意他不要太过。
景韬重重的靠在椅子上,很邪气的笑着说:“李承平呢,你们别想把她藏起来。”
那礼官一惊,景韬更是得意。
礼官手心不住冒汗,“英王殿下是在与下官开玩笑呢,南桓哪里有这么一个公主。”
景韬很不满的说:“你是说本王空口无凭的捏造一个公主为难你?有没有这个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个礼官临行前也想过要不要带上李承平的礼册,一是怎么也找不到,二是李承平身份低微没有封号,而且还传闻她是宫外生的私生女,所以他偷了懒,干脆没费心思去准备。
谁知道英王会问起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物,按理来说也是安盛公主最为合适,说不定是在逗他呢。
“英王殿下,微臣怎么敢呢。微臣确实未听闻南桓有这样一位公主,许是某位公主的化名,要不您再仔细瞧瞧这四本礼册?”
景韬眯了眼,道:“我看贵国是没有诚意,不愿意把你们的明珠嫁到列国,故意隐瞒。”
见南桓的礼官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他又说:“我北列的骁骑还没有撤出南桓,贵国就偷奸耍滑。该不是用和谈拖延时间,再撕毁盟约吧!”
这个英王要他们掉脑袋是小事,若是又发难边境,他们就是千古罪人!
那边皇上似乎是在看好戏,完全不管英王殿下的咄咄逼人。
另一个礼官扑通下跪,壮着胆对上景韬令人胆寒的眼神说:“李承平公主,自幼不在宫中,资料不全,不敢给英王殿下过目。”
英王这才将满身的锋利收回去,笑盈盈的说:“不妨事,现在就去拿。”
看英王的意思,是属意了这位李承平。
他见北列皇帝有些困惑,但却没有阻拦,连说:“皇上,英王殿下恕罪,手下办事不周,我这就令他们去写,还请稍等。”说完急忙跑去偏殿编礼册了。
礼官离开后,景熙问道:“你这是何意?”
景韬行礼:“皇兄应该也听说过,我在良邑一役中,被一个叫甘乐的统领拖住了。”
景熙:“确实,何褚参了你一本作战不力。不过最终北列获胜,攻下了良邑,何须此时挂心。”
景韬面上不悦道:“不是获胜,是险胜。甘乐就是李承平。”
“哦?这可巧了。怎么说,你们在那时已经”景熙笑道,看来不是作战不力。
“皇兄误会了。李承平文韬武略不输于一个栋梁之才,李承怿有了她便如虎添翼。臣弟意识到她是个祸患,一心想要解决她,只可惜让她逃走了。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自然要把这对翅膀扯下来。”
景熙:“这可是选你的结发妻子,不是让你报仇雪恨。”
景韬:“臣弟部署不力,让南桓又夺回失地。想要将功折罪,牺牲英王妃之位将她圈来大列,还请皇兄成全。”
景熙不以为信:“只是这样?”
景韬顿了顿,只好笑着说:“臣弟欣赏她,若定要有个枕边人,非她莫属。”
这倒是有几分可信之处,那一套一套为国为民的说辞景熙倒是不信。
“皇兄之前不是问臣弟想讨什么赏赐?臣弟不好金银,不要封地,不贪军权,只此心愿,还望皇兄成人之美。”景韬跪下请求道。
深色檀木桌上点着熏香,烟雾徐徐萦绕在空旷的厅内,两兄弟的呼吸都均匀沉稳。
这是第一次直接点破政权与军权矛盾,二人心照不宣的意识到,他们隐瞒了太多心思。
景询揣摩着景韬的话几分真假,虽然可疑,一时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因景韬确是一个性情中人,一个女人就能换来他的一句不贪军权的承诺,他求之不得。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不管南桓还要提什么条件,朕允了。”
两个礼官在偏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除了知道李承平的生辰八字,生母唐昭仪,乳名甘乐外,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了啊!
这礼册开头一句实话,后面全靠编。自作主张的把她和她的生母给加封了,又编了一堆琴棋书画歌舞礼乐的爱好,还临时画了个画像贴上去,实打实的一个公主栩栩如生的浮现。
景韬接过来一看便知真假:“我就不瞒两位,李承平与我在良邑有过一面之缘。若是弄错了人,我就把嫁过来的假公主和三十万大军一起送到南桓去。另外,”他与景熙对视了一眼,“和谈的前两条都废了,那正在谈的通商一事当然也是作罢。”
景韬指的这个“一面之缘”是李承平射他一箭的时候,实际上他也没见过她的样貌。李承平不见得会信,但是南桓信了就行。
通商是景熙属意的,他要靠商业发展大列的经济,可似乎又让经济更为发达的南桓占了便宜,不如在联姻一事上再给南桓一个小小的压迫,彰显一下国风也好。
言下之意,李承平嫁与不嫁,直接决定和谈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