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官当得好就升迁,当得不好就贬谪,最多损失些钱粮。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一败牵连的便是数千数万的将士。仗打好了就是千军万马的统帅,打的不好,可就只有死。
朱局盛猛灌了一大口酒,烈酒烧过喉咙,激得他大声咳嗽,缓了一会儿,他眼睛出神的望着某个空无一物的地方,对她道:“将宁殿下,我没去过战场,五千人的尸山血海,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那些血与火交织的场景又在眼前浮现,承平喃喃道:“人间炼狱吧。”
如果不是借着酒劲,恐怕朱局盛不会对她一个谈不上多熟的人说这些话:“云琛说他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延昭的尸体,后来所有士兵的尸首都搬完了,才看见延昭的一部分身体被马蹄踩进了泥土里,浑身的骨头都碎了,身上还插着无数的刀枪箭矢,稍微动一下烂肉都从身上掉下来。要是没有那场战争,我们都好好的。”
她的眼前不再是一个富可敌国溜须拍马的朱公子,哪怕他未曾在午夜梦回,经历刀光剑影,战争的伤痛也刻在一个个看似与其毫无关联的人身上。
“他可是我们最亲的兄弟。我真的不知道云琛当初是怎么蹲在他旁边替他把箭一个一个拔出来,是怎么把延昭的尸体装进棺材”
他举着一根指摇摇晃晃的指着另一边的小榻道:“你知道吗?云琛原来不是这样的,他打仗打的把心都打残了。他原先虽然顽劣,脾气又不好,但是他很珍视别人的生命,从来不会像其他贵族一样动不动就对别人喊打喊杀。后来他常常说,当一个人的名字最后一次被人提起,他就真的死了。”
婉兮渐渐唱起了歌,倪延昭最爱的曲子里面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金戈铁马,只有一条小船缓缓的打莲花划过。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朱局盛似乎再也招架不住酒力,整个人往地上一瘫,也许等他酒醒了能记起自己说了些不该对南桓公主说的话。
与恶龙争斗已久,自身亦成为恶龙,这大概是每个军人都逃不过的宿命,无论你是一个小兵还是一个总将。
可这到底是谁的错?是谁将年轻的人们驱赶着,夺走了别人春闺的梦里人,是敌人的错,是国君的错,还是战争的错。
有些人不畏惧死亡,不是因为他们天生不怕死,而是当一天见过的死人比一辈子见到的还多的时候,心都已经麻木了,生死还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个时辰前还能和李承平吵架,这会儿景韬似乎已经喝到不省人事。他蜷缩在一张小塌上,就像一受伤的小兽。李承平走近,在睡梦,他神色依旧冷峻,带着一些稀有的不安。她第一次看见景韬露出一点点脆弱的样子。
很少人会想起这个被人当做杀神的男人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十岁时懵懵懂懂地为了一口气走上战场,十九岁经历最惨痛的战役失去最珍视的朋友,接着为了给倪家洗清冤屈,大败格族,计灭奸臣,就像是从地狱归来的恶鬼,横扫四方,睥睨无双。
景韬十岁从军,就是去了倪家的昌秦铁骑。最北边的格族,战马剽悍,武器凶残,人人都是与狼群厮杀而长成的战士,每年都要靠掠夺过冬,唯有倪家的昌秦铁骑守着北列最北边的国界。穷山恶水出刁民,因为不抢不偷就活不下去。四年前春末格族的牛马发了疫病,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发了疯似的大举侵略北列,把边境十个城邑的百姓全都杀光。
秦东总督贪功好胜,令倪父率领昌秦铁骑攻占定北岭,却了包围,倪家四兄弟率领剩余的部队先行营救,却迟迟等不到援军,满门忠烈以身殉国。倪延昭做到副将时,景韬还只是个校尉,毕竟是皇子,也不敢把他扔到太危险的地方去,就让他守着一个小城。上面的人做什么决定,别说无权干涉了,等战报传回来的时候他才知道全军覆没了。
那是他第一次违抗军令,等他带兵杀到定北岭时,其实格族只剩下几百人了,如果那时附近的驻军驰援,昌铁骑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秦东总督仗着杨阁老的庇护,把罪责都推到了倪家身上,说是他们作战不利逞勇好胜,让北列最精锐的部队覆灭。后来景韬杀回极北,半年后俘虏格族统领才找到了他们诬陷倪家的证据,随着一年后秦东总督落马,军营政坛都大洗了一次牌,从那之后景韬便真正掌控了北列分之一的兵马。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最珍视的朋友死了,军权,名望,地位,这些因为复仇附加的东西,却紧紧的压在身上,再也卸不下来了。
李承平就着婉兮的歌声也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穿着婢女的衣服,却丝毫没有婢女该有的样子,反而像是老子。
她看着两个醉倒的男人,想着自己应该同情他们,但是却一点感觉都提不上来。男人不需要女人的同情和安慰,他们需要的是理解。
在酒的作用下,四个人迷迷糊糊的在软垫上睡着了,直到半夜,承平感觉景韬那边有异样的声音传过来,她借着烛光着摸索着走到他身边。
景韬脸色苍白,好似还被梦困着动不了身体,毫无规律的抽动着。
听见声响,朱局盛和婉兮也醒过来了,迷迷糊糊的看着承平。
她扣住他的,喊了他一声:“景韬?”
他闻声醒过来,瞳孔聚焦看清了来人,刚想开口,喉咙控制不住胃里的翻涌,突然整个人失去平衡向李承平靠过去。
吐了她一身。
大半夜的她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就感觉自己后背湿了。那边没心没肺还烂醉如泥的两个人当即大笑了起来。她狠狠的推开景韬,正想破口大骂,景韬对着地面又是一阵狂吐,脸色苍白的难看。
她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结果还是帮景韬找帕子擦嘴,等他吐得差不多了扶着他慢慢躺回去。她拧着眉头问他:“你是不是喝的时候一口菜都没吃?”
景韬慢慢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似乎是能忍住胃疼了,对她说:“你去换身衣服。”
承平都懒得搭理他,这大半夜的又不是在家,搁哪儿找衣服去。但是混着胃液的酒粘在身上着实难受,她说道:“现在回家去,找个大夫。”
其实景韬吐得昏天黑地酒还没醒,嘟着嘴不动,李承平拉他也没用。
“好,那我和婉兮回去,你明天接着慢慢喝。”
她明明是来把景韬抓回去的,现在却只能随他去了。反正这个房间是包年的,不就是多付点酒钱吗,她有钱的很。
她起身要走,刚离开软榻,景韬却眉头一拧撒酒疯的扯她的头发,见她吃痛瞪他,他又改变策略,拉着她的衣摆略撒娇道:“胃好疼,你就不能留下来陪陪我吗。”
这是喝醉了就变岁?
景韬的声音本来就醇厚低沉,撒起娇来杀伤力极大,她仿佛又听见他在耳边说:“可本王需要。”
那边的两位又是一阵狂笑,李承平气得哭笑不得,但却难得耐下性子来看着景韬的眼睛道:“大哥你睁大眼睛看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景韬摇摇头道:“没有。”
“那你说,我是谁?”
承平觉得她马上就能打探出景韬的初恋情人了。
景韬突然傻傻的笑了,掰着指头说:“李承平,甘乐,李晚舟,将宁。你怎么这么多名儿啊。”
“看来你还挺清醒啊,那还拉着我不撒!”
景韬略微有一点迟疑,在烛光下清秀绝伦的脸庞显露出了一点呆滞,想了想道:“可要是别人的媳妇,我也不能拉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