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韬本想他们两个人好好过个节,赏赏灯逛逛街,她喜欢什么就给她买,却也只得作罢。
景韬揣摩不透她心思,只是淡淡吩咐车夫回府去。
马车里的气氛异常沉闷,让景韬这粗糙的大男人都察觉到,一定是出了问题。
景韬试探着:“你还在恼你父皇没接你回家?”
景韬知道南桓来了人,她父皇可能迫于形势,没有给她一个坚定的立场。或许在秋佳节这花好月圆的日子里,让她触景伤情了。
景韬说的是“回家”,不是“回南桓”。
对景韬而言,宫里或许充满腾腾的杀,颠覆天下的权力,是国家的权力心,也是他的家。
有忌惮却也爱护他的兄长,有玩世不恭但敬仰他的弟弟,有强势但也牵挂着他的母后。
照理来说,家这种东西,人人都该有一份,可是她没有。
李承平不接他的话,只是沉默地蜷在马车的另一边。
待回了王府,她也径直向德音居走去,景韬仿佛是哑了,只感自己这张嘴多说多错,也只好回了。
玉盘清寒四溢,景韬放心不下,心想就算死皮赖脸的赖着承平,也不能让她自己消沉下去。
旁人随意闹些情绪,过几日便好了,可是李承平总给他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她一直在假装成另外一个人。
当他硬着头皮去了德音居,阿莱却说:“咦,今日不是宫宴么,怎得回来这样早?”
景韬当下明白,李承平并没有回来。
阿莱疑惑道:“平公子呢?”
“哦,她在清平轩,额”
景韬支支吾吾地退了出去。
她不会又翻墙跑了吧?
这半年来,景韬也算对承平的性格有所了解,她不开心又收不住的时候,肯定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让旁人知道。
他在王府里低调地转了两圈,终于在花园里寻到一个身影。
缺人打理的竹子长得异常茂盛,风吹过时簌簌作响,在月光在照耀下,往围墙上洒了一片斑驳的影子。
承平坐在花坛的边沿,正仰头看着一轮圆月,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从前她周围都是一群贱命胚子,有父母双亡的,有父亲赌博喝酒的,有母亲改嫁丢掉孩子的。
她会想:“有娘生没娘养的人还多着呢,多我一个也不多。”
可现在,身边的都是贵人命。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而幸福的人却是如此相似。
并不是他们身份显赫,是他们有家,有爱和牵挂。
人难免产生自怜情绪,很多人自怨自艾,哭爹骂娘的就过了一生,唯有时刻保持清醒,压住艳羡和不甘,收起对自己的可怜,才能实现自己真正的价值。
景韬隔得老远时,承平就已经发现了他,她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转头看着景韬走过来,依旧不发一言。
脸上是景韬熟悉的冷淡和倔强,在拒绝他的靠近。
景韬停在原地,低声问道:“承平,你是不是想家了?”
直到想起月是故乡明这句话,景韬才发现,他从没有考虑过她对南桓的思念。
“我没有家。”
她语速很快的说完这句话,委屈和心酸却齐刷刷的涌上心头。
她将头转回,睫毛一颤,竟因这句话渗出泪来。
月色疏疏的照着她,淡淡勾了一个背影给景韬。
亲人遥在千里之外,不管她在北列出了什么事,都没有人能给她一点依靠。她一路跌跌撞撞的走着,也没人会扶她一把。
都说千里共婵娟,却没有亲人会在秋的夜望着月亮思念着她,她也没有可以思念的亲人。
景韬,你能否把她从那个无尽的,只会剥夺她一切的家里捞出来,给她一个新的家。
哪怕李承平从未对他提过,自己是在一个怎样破碎动荡的“家”里长大,景韬也能感受到她残缺不全的心。
“这里就是你的家。”
景韬快步走到她身边,承平却慌张的躲避。
景韬看见了她眼角的湿痕,心里一惊。
他从来没看过她的眼泪,在他的脑子里,李承平根本不可能会哭。
他一句话也没说,直接用力的抱紧她,一只环着她的后背,一只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
承平没有想到,一个拥抱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好像她一瞬间就顶天立地,什么都不用害怕。
泪水终于从脸庞滑落。
她的力气好像被全部抽光了一样,想要往地上坐,她心里面压了很多事情,就像此刻的身体一样,被重重的拖垮,再也站不起来了。
景韬拼命的拖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说道:
“听着承平,我不知道那个家让你有多难过,也不能保证给你更多,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不会离开,我一直在等,至少你不是一个人面对黑夜。”
抽噎声低低在花园里响起,不一会儿成了一场失声痛哭,她终于在景韬面前卸下了盔甲,终于敢在他面前袒露脆弱无助的一面。
她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放声大哭过了。
“景韬我恨你,我恨死你了!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依靠,只有拼尽全力,我本来可以靠自己得到想要的一切。可是呢,你毁了这一切,毁了我的人生!我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依仗着别人的将宁公主。”
“是,你是南桓的甘乐,是太子的幕僚李承平,是筱云剑的李晚舟,但你是我的将宁。”
景韬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是我太自私,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对不起。”
她不再拼命的要挣开景韬,而是逐渐安静了下来。
若不是心碎难忍,李承平绝对不会对他露出这么软弱而又无助的眼神。
景韬心疼道:“不要再说没有家这样的话了,我会很难过。你嫁给我,这里就是你的家。”
承平抬眼看他,景韬满眼的怜惜和心疼,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讨厌。
如今她才明白,为什么景韬一直因为她的死扛生气。
你得试着给别人一个被你依赖,一次捧起你脆弱,说爱你的会。
景韬察觉她全身松弛下来,也没有紊乱的内息后慢慢放开她,摸摸她的发,柔声道:“不要再恨我了,我给你吹一支曲子吧。”
他拉着承平在石椅上坐下,从腰侧拿出一个圆形的物体。
“这是”
“埙。”
这只埙通体漆黑,上面刻了深棕色的神鸟纹饰,景韬随意的坐着,黑色的衣角随意搭着,将它放在唇边吹奏了起来。
还以为景韬这个大老粗,从来没有耐心搞风花雪月的,在音律上向来没什么建树。
埙的声音并不像筝萧那般亮丽,其声浊浊,悲而幽然,却让他吹出了一种安抚人心之感。
家么
承平将撑在身侧,仰头望着夜空。
母亲,当我停止争斗,放下旧恨新愁,这一生就会变得甘甜快乐吗?
她侧过去望了望景韬的脸,月光下景韬专心为她吹奏的样子,很是美好。
我们是不是浪费了太多锦绣光阴,愧对了一场跋涉千里的相逢。
曲罢,承平渐渐平复了心情,她道:“真好听,这首曲子是什么名字?”
景韬道:“不知道,我自己瞎吹的。”
李承平:“……”
本公主难的夸你一次,你能不能帅过一刻钟?
也不知道是景韬那一大堆深情款款的话给她灌了一口气,还是极其想吐槽景韬哄人开心的法,总之,她又把那些该死的往事抛之脑后了。
承平看了景韬一会儿,微微扬起了嘴角。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一定会有人爱我,用他俗气和热烈的爱让我知道,我值得被爱被肯定,值得世间所有的美好。”
两个人沉默了好半晌,景韬道:“夜深了,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不是要回清平轩吧……
承平支吾道:“你先走吧,我不想把坏情绪带给其他人。”
她眼睛还红着,可不想让阿莱她们知道她哭了,太丢人了。
景韬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心理活动,扶着下巴一本正经道:“可是,刚才我去德音居的时候,她们正在打牌九,玩的挺开心的。”
李承平立刻毫无预兆地坐直了,景韬去过德音居,那阿莱肯定会猜到的。
景韬坏笑道:“所以我说,你在清平轩。”
两个人用眼神交流。
所以啊,李承平,是跟我走还是让阿莱知道,你自己选一个吧。
心男!
现在已经过了亥时,打牌九的那几位终于意识了两个人不知所踪,提着灯笼找到了花园里。
灼桃喊道:“王爷,王妃,你们在这儿呢!害我们好找。”
李承平脚底抹油,冲过去躲在阿莱后面,嘤嘤嘤的对阿莱说:“阿莱,他太过分了,大晚上的讲鬼故事把我吓哭了。”
承平还一边瞪着景韬说:“阿莱,我最怕妖魔鬼怪了。”
灼桃她们望了望周围阴森的气氛,不禁打了个冷颤,皆用眼神鄙视景韬。
大过节的晚上没有风花雪月,还特意把人带到这里讲鬼故事……
这纯粹的恶人先告状!
景韬气得牙痒痒,以后要是再心疼李承平,他就得亡命天涯了!
阿莱惊呼道:“哎呀,平公子快些回去吧,我来与王爷好好说道说道。”
承平走后,阿莱对景韬道:“王爷是被她冤枉的吧?”
景韬不满的哼哼道:“我真是好心没好报。你信我的话还是信她的?”
阿莱道:“当然不信承平了。她为了掩盖自己情绪,什么瞎话都能顺嘴编。”
景韬遇上这幅德行的女人,也只能无奈叹气。
阿莱又逮着会揭她短,道:“王爷也当她天生不会哭她小时候也常常躲我,就是怕偷偷哭了让别人知道。但是我能看出来她眼睛肿了,就是不说罢了。后来离开上京去筱云剑庄后,我再也没见过她的眼泪。”
难以想象,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公主,伤口上要结了几层疤,才能变成这个样子。
景韬想起李承平好像是年少丧母,孤身离开自己皇宫读书学剑,又经战场磨砺,不得不变坚强。
景韬沉默了一会儿,道:“阿莱,有时候,我挺嫉妒你的。”
承平不怕景韬,可是阿莱怕。
阿莱低头想了想,承平和她一起长大,什么事情都只告诉她,一天到晚都可以和她待在一起,甚至和景韬和离,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让她回南桓。
那天还给她两岸的烟火贺生辰,整夜都不回府,景韬差点把上京城翻过来。
景韬神情很严肃,在黑夜里,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好像要把阿莱戳两个洞。
阿莱吓得腿都软了。景韬说嫉妒她,嫉妒还不得除了她啊
“不不不,千万不要嫉妒我!我和平公子情谊再深,王爷才是她日后要相伴一生的人。我、我再过段时间就把自己嫁出去!”
阿莱满含求生欲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景韬沉着脸开口道:
“如果我能早点遇见承平,在她变成现在这样之前就保护好她。她就可以不用在我面前假装坚强。”
阿莱愣住,咬了咬唇道:“我也不想她变得这样心深沉,善于伪装。很多人都不喜欢承平,甚至说她是个很坏的女人。”
“很坏的女人?好吧,确实如此。”景韬突然笑了,接着道:“真是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说的是他自己。
纯真善良,温柔贤惠的好女人不要,非爱上一个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