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至,新月隐没在平林间。历新宫内烛火通明,殿内暖炉炭火正旺,外头是严寒冬夜,里头却是暖明春日。笙箫雅乐,金觥琼浆,顾启明高坐在上头,群臣端坐在下面,几巡酒罢,雅乐渐歇,便是皇上要离场众人也稍作歇息时分。
正在一室悄静时,突然殿外传来一阵喧沸人声,那声音极大,却是整齐雄厚,似有穿天裂地之势。
殿内众人初闻是心中一惊,再细细听来,却发现似是军队操练声。
哪支军队气势这般厉害,众人心中皆惊赞。
坐在上头的顾启明也渐渐开始心潮澎湃起来,那铁马冰河在这一刻似是入梦来,恍恍惚惚间,他又找回了一丝在江宁时候的汹涌热血,那是他终生不可企及的现实。
“这郊坛附近可有军队驻扎?”张相沉稳,出声询问众人。
今日禁军大都被调往教坛护卫,这附近那支操练的军队显然不可能是禁军。
“厢军向来无夜间操练的习惯。”田解进在席上回道。
秦定漠一直端坐着,嘴角微抿,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太过熟悉了,他怎么可能会认不出呢?
此时,他内心的激荡比顾启明还要来得猛烈,入昭京来,那铁笼困得他太紧了,殿外传来的声音,像是一声惊雷,唤醒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他内心在拼命嘶吼着,与殿外云虎军弟兄们的声音相应和,那塞外黄沙莽莽原野,那压城黑云催楼狂雪,那长枪金戈弯弓银甲,皆是无数次梦回啊。
秦定漠将这心思埋得隐晦,就连此刻,虽然内心波涛万丈,可他面上却还是风平浪静。
对五千云虎军来说,对他秦定漠来说,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这答案由谁说出口都可以,却唯独不能是他。
秦定漠端起案上的酒盏,正要轻轻呷一口,抬眸却正好又对上了唐之澜的眼睛,一瞬间,他预感到了些什么,下一秒,对面的人儿果然站起身来,檀口开声:“若之澜没记错的话,秦王爷入京时候,还留了五千云虎骑在昭京城外。”
此话一出,如同平静水面中投进了一颗石子,圈圈涟漪推动着,众人心间波澜起。
这留在城外的五千云虎骑,在场大多数人是心知肚明的,可你知我知,他们偏是不说出来。原因很简单,无非是不想搅入这场昭京争斗中来。
秦定漠入昭京后,这留在城外的五千云虎骑如何安置,从未有人提起过。忘记了么?怎么可能!
如今,唐之澜在众人面前,终于将这“一避再避”的话题抛了出来,恰逢这时节,这地点,可谓是“妙不可言”呐。
“云虎军?”坐在上头的顾启明眼睛一亮,拍手道:“对,我倒是忘了,这云虎军在城外驻扎也估摸有一个月时间了,总归,总归……”此时,顾启明又好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话语渐渐弱了下去,他看了眼旁边的张相,又偷偷瞅了眼坐在不远处“凶神恶煞”的齐若武,最后一句话到底还是噎下肚子里去了。
台下寂寥,无人应声。
秦定漠那放置在膝上的拳悄然攥紧了几分,他对面的唐之澜端正坐着,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坐在秦定漠身旁的谢云玉整了整衣袖,秦定漠余光瞥到了,却是轻咳了一声。江隐庐懒散地支着脑袋,睨着这满堂客。
他们都在等,等一个合适的人来解圣上意思。
唐之澜本以为,今日在大庆殿中,秦定漠与齐若武的对峙,孰忠孰奸,众人心中已明了。
此时此地,她已经顺势将一直“闲守”城外的云虎军提到了明面上,只待在座一人斗胆解圣意,剩下的事便都好办了。
可是,数尽满堂臣子,竟是无人肯解语。果真个个是装疯卖傻装聋作哑啊。
无奈,唐之澜轻轻哼笑了一声,她这不合适的人看来要起身做了本该是合适的人做的事,秦定漠和张相将她的小动作纳入了眼底,两人神色皆是微变,张相那本就满是皱纹的脸上无声无息地,又爬上了几道细纹。秦定漠扯袖引身,那宽袖却被身前的矮案给拉扯住了,他低头去将那袖袍整好。
正在此时,一道声音沉沉的声音响起
“臣有一言。”
秦定漠抬头,唐之澜也望向那发声之人。
只见一直板着脸的刘青峰站了起来,拱手行礼。
满室寂寥终于又回了一丝生机,其余人心里都嘘了一口气,总算有人替他们做了这个“出头鸟”,他们胆子好像也大了几分。
齐若武哂笑,顾启明离他近,听得他的笑声,心里颤了一颤,可还是强压下心中畏惧,一字道:“讲。”
“这云虎军已在城外驻扎一月多余了,如今这支精兵在城外闲着倒是可惜了。臣没记错的话,今年腊月禁军要调拨一批去地方驻守,新一批禁军要过了正月才开始从地方上调选。不如这段时间,便先让五千云虎军补了这空位。”
齐若武面上更加不好看了,他一双眼睛满是阴翳,内里的狂风阴云似乎顷刻间就要化为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将刘青峰吞没殆尽。
顾启明见有人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内心涌起一阵喜悦,可他却是不敢擅自做主,转身小心翼翼地问了问旁边的张相:“张相,您,您如何看?”
张相脸上神色莫辨,眯缝了半天眼睛,伸手摸了摸把长白胡须,声若洪钟:“老臣无异议,事关禁军,便要看齐统领意如何了?”语罢,他只稍微抬眸看了眼对面的齐若武,便又转过一句:“不过,万事还是由皇上定夺好。”
齐若武因着张相这一句“便要看齐统领意如何”心中不禁又对他多了几分好意,可张相后一句话,却也让他不好再出言反对了。于是,只是坐在位子上,道了句:“我无意见,就是不晓得这云虎军能不能胜任了!”
“既然,既然如此,那,那就依刘大人所言,让城外的云虎军先替了这禁军空出来的缺位。”顾启明说这话时,底气还是有些不足,夹在中间的感觉可真不好受,他这皇帝当得可是真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