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白昼已比初秋时短了许多,才将酉时,便已有一轮明月高悬。只可惜不知为何已夜,却是起了大雾,赏不了这月色。
此时的梁都云江水上,透过朦胧的水雾正好可以看见两岸的万家灯火初燃,一路绵延至视觉尽头,好不繁华。
江中一条渔船之上,浓雾寒风中,船头立着一名宽袍广袖的沧桑道士,其身形挺拔,但是发须散乱、道袍破旧,也看不清具体容貌年岁,极沧桑落魄的样子。
安辰望着两岸灯火绵延勾勒出的人家轮廓,乱发下眼睑低垂,也不知想着什么,口里却是哼哼唧唧地低声唱着。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
江上寒风凛冽如刀,刮得人脸颊生疼,安辰一身轻便道袍却浑不在意的样子,挺拔的身子带着一股苍劲,宽大的袖袍迎着风吹得上下的飞舞,搭配着悠扬的小曲,倒有一种仙意。
“道长,你唱的什么歌诀啊?”
一曲唱罢,一旁撑船的年轻船家不禁问道,只是衣衫单薄,夜深霜重,说话有些打牙。
“不过胡诌的小调罢了,无名。”
安辰摇了摇了头,发出的声音却与其落魄沧桑的外表极不相符,轻声漫语、温文儒雅,似乎年岁不大的样子。
他手笼在袖子中往前点了点,转头向船家问道:“前方那岸停着几艘大船,可是到了连云码头了?”
“道长好眼力,倒比我这常年夜里摸鱼的人还强上几分,我都只隐隐约约看见船只的轮廓呢!前方正是连云码头。”
安辰微微点头,这便是他此行的目的了。
船上的船家送别了道士,正准备撑船回返,一转头却被船上一件物什闪了一下眼,定睛一看却是一锭官制的银两,拿在掂掂足有五两的样子,回头再看那道士,早已没了踪影。
本来说好了不要钱的,船家心里也不由得暖了许多。
上了码头,道士本古井无波的心境却是有些略微紧张了起来。
他原本是个穿越者,无意中来到这个世界,成了此地名门望族安氏的公子,过的是花红柳绿、纸醉金迷的日子,成日里与亲族姐妹们诗歌饮酒取乐。只是后因伯父与族兄在朝中获罪而家业渐凋,周遭要好的亲族姐妹或远嫁或遭不测,终从迷梦中清醒,在乡试考毕后,随一瘸道人断了尘缘,一心问道寻仙去了。
期间随这位出家人学了不少本事,医卜星象、解签问卦、武学精要都有涉猎,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访山问水、漂泊江湖。
去过繁华的江南,也去过北疆的雪原,一路求仙问道,但始终未曾叩得仙门。
时光匆匆如流水,一晃十年光阴尽蹉跎,那瘸道人也终是不敌岁月无情,驾鹤而去。
弥留之际时,瘸道人称最后替安辰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安辰的前路应是在原点,就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撒手人寰。
发送了他,安辰细细琢磨这话,或许是说安辰的机缘在原点,或者是让安辰放下心中那些执念,还乡看看亲人,就此罢了。
要说他此生最对不起的,就要数父母亲眷了。他出生时天有异象,一家大小无不视若珍宝一般,老祖母更是万般疼爱,此时想来心中愧怍万分。
安府原是世袭的国公府邸,后因罪被褫夺了世职与封地,搬到了连云码头旁的一处别苑,不多时已行至大门前。
眼见着大门匾额上的“安府”二字,安辰心中一松,现下见到安府犹在,此处未改换门庭,才全然放下心来。
“十年一大梦啊!”
安辰忽地将面庞揉搓了一把,又正了正衣冠,发须也重新捋了捋。
十余年江湖生涯,时光磨洗,算来他今年不过二十八岁,应是正值壮年,发须中却已有几根白丝,多年塞外风霜,脸庞上也有许多参差。
尤记得当年离去时,自己仍不过是五尺多身量、细皮嫩肉、面如冠玉的少年。
“不知是否还认得我!”
此时已近戌时,大门早已下了钥,安辰心中仍有些许怯意,未曾上前叩门,而是寻了一处暗墙,三两步一跃,轻身翻了进去。
比不得以往公府侯门庭院深厚,这一处院子不过三进,家中奴仆俾子也不过十人,现下大都歇了。
也不虞有人发现,安辰在府中慢慢踱步,走马观花似的,心中百感交集,直行至双亲的居所。
里头灯火通明,似乎有人在交谈的样子。
安辰未直接惊动,而是侧身到窗前,将纸窗推开一个小缝,看着房中的情形。
只见床榻之上一名鹤发老妇人靠着软枕半卧半坐着,神情似乎有些萎靡,床头一名华服妇人正侍汤药,老妇人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这正是老母亲王氏。
多年不见,王氏春秋更高,老得更也不像样子了。
床前还有一名面带愁容的锦衣男子,是他长兄安琼。
“琼儿,衡君可有消息了。”
王氏迷迷糊糊地问着。
衡君是安辰的字。
安琼叹了口气,道:“这十多年能寻的路子都寻遍了,并无音讯,想来除非他自愿,不然是难以找寻到了。”
王氏听了更是伤感,抿嘴拒了安琼媳妇送上的一勺汤药,撇头悲泣。
“这个孽障,他果真弃了父母之恩!他怎么对得起老爷?怎么对得起我?”
声声泣泪渐起,侍汤药的妇人一时顿在那里,安琼低头叹了口气,也不知如何相劝。
安辰心中五味杂陈,随手将窗合上,轻声到门前,将门推了开。
门外月光洒入,房内三双眼睛顿时瞧向门前一动不动的道士。
“道长从何而来?怎不见门房回报便入了内庭来?”
安琼立即上前来正对着安辰,惊愕中带着警惕,隐隐护住了后面的婆媳二人,又转头吩咐,“快去将老李叫来。”
原来房中暗处还有一名仆人侍候着。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亲眷相见不相识,惊问客从何处来!
安辰没说话,只伸手示意拦了拦那下人。
“哥。”
熟悉的声音一响起,安琼霎时间便一愣。
这声音好不熟悉,再仔细看那道士眉眼,安琼声音略有些颤抖,“衡君?是你?”
安辰此时正面看着兄长,已是鬓添白发,韶华不再,身子也有些发福,但是保养得比安辰好多了,相形之下,不修边幅的安辰看着倒更老些。
“是我!我回来了。”
安琼上前一把抱住安辰的双臂,半晌没说出话来,后面的母亲王氏却是忍不住呼出了声。
“衡君?”
拍了拍兄长的双臂,安辰转身来到塌前,向着母亲王氏径直跪了下去。
“母亲,不孝儿回来看你了。”
王氏定定地看了安辰半天,满脸的不可置信,声音颤抖。
“果真是你!”
母子执手相看泪眼。
王氏伸手抚了抚安辰的额头,又理了理他散乱的胡须,一双浊眼在安辰沧桑的面庞上不住的打量。
眼前的道士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说,其身形修长挺拔,与印象中那个成日里嬉戏顽闹的弱冠少年判若两人,但依稀还是能从眉眼上看出从前的轮廓。
王氏一肚子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了,半晌,只颤声泣道:“我的儿,你竟也老了!”
“咳咳......”
话毕,王氏老怀得慰,一激动,咳嗽几声之后,竟晕睡了过去,似乎病情不轻的样子。
“母亲!”
安辰一惊,安琼回过神来,上前将王氏被子盖好,示意安辰不必惊慌。
“母亲已是老毛病了,过喜过怒便会晕厥,并非急症,务须太担心。你快起来,地上凉。”
见安辰跪在地上,便上前搀扶起来,面上已换了喜色,欠身露出一旁侍汤药的妇人,介绍道:“这是沈云,我屋里人。”
“夫人,这是我胞弟安辰。”
“见过叔叔。”
“嫂子好。”
二人见礼,安琼拉着安辰的手,不舍得放开。
“一别经年,母亲让你嫂子侍候着,你我书房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