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需要关注度的时代。

一场节目的成功，对制片人来说，意味着他手上多了一个日后可以放在履历上作为正面例子的筹码；对于参与者来说，是他们通往明星之路的一个美好开端，虽然其中免不了没有运气或实力不佳导致提早退场的炮灰；而对于资本来说，吸引来的那些目光便是最大的收获。

新闻界有一个二次售卖的理论，媒介通过售卖信息吸引来受众，但信息的价格其实是远低于收集的成本的，因此媒介要将吸引来的受众通过二次售卖给广告商来获利。

做节目，也是同样的道理。

飞熊影业虽然财大气粗，但不是傻子。前期为了宣传投了很多钱，如今见有了效果，便立即招商，在节目里让选手拿着各种各样的快消品，说着尴尬的广告词。

这一招，前期还没有引来太多的反对，但节目播到后来，一大半的选手被淘汰，为了凑时长，广告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了。微博和天涯，都开始有人发帖吐槽，觉得节目变得越来越难看。

看着这些评论，发烧病愈后回归，便不再紧绷着揽事的叶昕主动找到了周溢。

节目播了五期，现在临近中秋，周溢办公室里堆了好多别人送的月饼。她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位制片人正发愁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咦，叶昕？来的正好，一会儿你去把伟哲喊过来，把这些月饼给大家发了，这么多我也吃不完。找我什么事儿啊？”周溢坐回办公桌上，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只看了叶昕一眼，便把目光放回屏幕里的那份股权转让协议上。

“周制片，最近我们节目的播放量相比较第一期有明显的下滑，飞熊要求选手们接的广告会不会太多了？”叶昕将自己在网上搜集的评论打印了出来，递到周溢的面前。

周溢瞄了一眼，直接把文件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声音平静道：“这是飞熊的要求，飞熊前期投了钱，当然要想着赚回来。咱们做节目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什么？你是学传媒的，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最终目的当然是为了把节目做好，让观众看得开心。”叶昕认真地回答。

周溢抬头盯着她，利刃一般的眼神，叫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继而听到这位金牌制片人轻笑了一声，像是学校里的老师一般，教育她说：“小叶，你过去学到的都只是皮毛，记住，出来工作，做节目，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节目的广告费提到最高。对手台去年爆红的《名曲》，因为舒可怡假唱事件被观众骂的狗血淋头，但是收视率秒杀同时段所有节目，今年招商广告费达到了两个亿。咱们搞的是注意力经济，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做到让所有人满意，但只要能做到能让所有人关注，就是本事。”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声惊雷，砸得叶昕一阵晕头转向。纵使她明白自己在课本上学到的东西和现实确实是有出入的，但是这样简单直白地把一切铺陈在她面前，还是叫她一时有点接受不了。

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周溢的办公室的，最后的记忆只剩下周溢扶了扶眼镜，冲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外头来来往往的人，大家都在为各自的节目奔忙，有个短发的女记者拿着话筒就冲了出去。此刻她的脑子里皆是周溢那段话，看着那个风一般从自己眼前跑过的女人，甚至不自觉地想，他们呢？难道他们也只是为了广告，为了关注度，才去搜集新闻的吗？

“哎，叶昕，你怎么有空来这里？”刘艺安带着新一期的传媒学院见习生从电梯里出来，见到叶昕的时候，微微有些惊讶。她从同事那里听过关于叶昕的一些事，知道她得了周溢的赏识，做了节目编导，还感叹过人不可貌相，长江后浪推前浪。周溢的节目虽然不能在台里播了，但是网络反响很好，叶昕这会儿应该很忙才对。

“来找周制片说点事，现在要回训练营了。”她见到刘艺安，再看看身后那群无论怎么掩饰都遮不住满目憧憬的小女生，只觉得仿佛看到了过去那个踌躇满志的自己。

“哎，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台里的叶昕，现在是《偶像梦工厂》的节目编导。”刘艺安转身对几个小女生介绍叶昕，节目的名字刚报出来，其中一个女生就惊呼道：“哇！《偶像梦工厂》！天呐，叶昕姐，我能跟着你学习吗？”

刘艺安捂嘴笑道：“傻孩子，叶昕自己还是实习生呢，不过应该很快就能转正了，叶昕，你也来两个多月了，台里觉得你表现不错，节目结束后，你来找一下我。”

叶昕没有立刻回答，只客套地笑了笑，和刘艺安又闲聊了几句，向几个见习生传授了一点经验。身后的电梯门关了又开，反复数次，她终于打发走了这几个人，走进了电梯。

密闭的空间里，还有电视台的其他工作人员，有的在打电话，有的扛着设备。

她看着电梯楼层慢慢下降，透过身后的观景玻璃，望着外头的杭城，第一次对自己未来要走的路产生了怀疑。

曾经，她无比坚定地要求学新闻，为了所谓的新闻理想，后来她发现真正的新闻自由其实是不存在的。后来，她想做好内容，想成为金牌节目制作人，但是周溢告诉她，观众的评价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注意力有没有在节目身上。

这一次，她要逃到哪里，才可以实现心中的理想？

回到训练营，看到剩下来的十几个选手，在摄影机前举着赞助商的饮料，表演尴尬的广告。她没有心情也没有权力上去阻止了，只觉得喉咙冒烟，随手拿了一罐东西，拉开拉环便往里灌。

苦涩的味道触及舌苔，叫她感受到一阵刺激。过去她是很讨厌喝酒的，但是这次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人苦闷的时候会选择喝酒。

“哎，你——”一个选手拍完饮料广告，朝她跑过来，见她的动作，指责的话堆到唇边，硬生生逼自己咽了回去。

叶昕把啤酒罐一捏，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才抬头看他。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很锋利的脸，剑眉星目四个字简直是为他而存在的。无论是轮廓还是五官，都像是出自日本漫画家的手笔，特别是那双眉毛，叫叶昕忍不住想到流川枫。

“马生海。”她瞄了一眼他右下角的姓名牌。

马生海一脸傲娇地说：“你喝了我的酒。”

叶昕一直摸不清这个人的底细，这么多期节目下来，他的唱跳还是一点都没进步，可票数就是极高，永远不会掉出前四位，偶尔还会超过萧煜，占据首席。她有特意观察过微博上的风向，但是除了第一期是有目的的引导，之后倒真的都是被他吸引来的粉丝在圈子里自产自销。据说他跳舞的视频已经被剪辑恶搞成了多个版本，在网上流传很广。甚至成了一个梗，叫“你丧是因为没看马生海跳舞”。

“训练营不准喝酒。”叶昕早喝完了那罐酒，说这话却理直气壮。

“那是……”马生海正欲争辩，但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忽然停住了，自顾自地走开，叫叶昕觉得一阵莫名其妙。

远处举着饮料对着镜头拍完了几个画面的萧煜，朝这边看了过来，见马生海和叶昕聊了两句，他微微皱了皱眉。

摄像大哥走后，姚友贤打开一瓶赞助商的饮料，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气鼓鼓走开的马生海，碰了碰他的手肘说：“那个姓马的不简单。”

萧煜看向姚友贤，一脸质询的表情。

“我和他一个宿舍，他每天吃饱睡好，压根没在意录节目的事儿，也不在意排名，我怀疑他背后有人。”姚友贤凑近了萧煜的耳边，小声道。

“没准他命里带红呢。”萧煜打开姚友贤扔给他的饮料，和他来了个碰杯的动作。他和盛世签约的事，姚友贤早就知道了，但却什么也没说。关于那晚的事，他们都选择性地回避，谁也没有再提起。想到周溢和自己说过的话，再看姚友贤稳稳的排名，他其实多少也明白了。

其实，谁又比谁干净？

含糖饮料入口，喉咙被一阵甜腻灌溉，萧煜觉得不大舒服，便关上盖子放在一边。他准备去舞蹈教室再练练要表演的舞蹈，明天就要录下一期了，下期开始就是一组一组的淘汰赛。现在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有实力就能走到最后，但是努力却能给自己多一点安慰。

“去哪？”叶昕朝他走过来，随口问道。

“舞蹈教室。”这句话刚一出口，萧煜和叶昕都愣住了，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忽然变了，干涩，沙哑，犹如凋零的秋叶一样，不再拥有生命力。

“怎么回事？！”叶昕的目光忽然警觉起来，她环顾了一圈，看到默默走掉的姚友贤，想起那天晚上在电梯里看到那一幕，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萧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此刻无法说话。

叶昕掏出手机想要打120急救电话，但是双手都在颤抖。等着电话接通的过程明明只有几秒钟，她却觉得那两声嘟嘟，漫长得像是美国的海岸线。

那头有人接了起来，她立即把自己的头发全拢到了耳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和电话里的人转述地点。

“翟哥！”她拉着萧煜，在一楼喊人，但是此刻摄制组在忙着拍其他成员的广告，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般动怒过：“翟晓峰！”

萧煜一只手握住她微颤的手，另一只做出摇摆的手势，想要安抚她。

翟晓峰被叶昕的这一声喊叫震得从其中一个棚里跑出来，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有些许不满，正准备问叶昕大呼小叫干什么，就被她一把抓住了胳膊。

“报警！”叶昕赤红的眼睛瞪着他，说出了这两个字。

翟晓峰当场愣住，目光看向萧煜。

萧煜苍白的脸努力挤出微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叶昕虽然强烈地想陪萧煜一块去医院，但是考虑到翟晓峰是个男的，会更方便，而她还要留下来做更要紧的事。

后来的仇云渺永远记得那天的叶昕，在她印象里说话细声细气的叶昕，原来也可以有那样雷厉风行的一面，简直就像被触了逆鳞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