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6月1日,
全世界少年儿童的节日。
却是凌志生命中最为黑暗的日子。
他穿越了!
凌志由一位前途远大的博士研究生,变身为这个时代的高中毕业生。
原主在1977年冬天,已经参加了一次高考。结果很惨,惨到他多年望子成龙的父亲,都不愿在人前说起。
问了也不说,打死都没脸说。
没脸的父亲,并非没有志气,当听说今年的高考制度继续延续去年时,义无反顾地向儿子发出指示,他必须以瘦掉十斤肉的残酷决心,争取在1978年的高考中,把去年丢掉的脸面给挣回来。
这位街道百货门市部的主任,在万恶的旧社会过的是铺着地,盖着天,脑袋枕着半截砖。一个孤儿加乞丐的日子。幸亏没多久新中国成立,经过二十多年的奋斗,他终于成了整条街道人见人敬的角色。
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街道百货门市部主任的儿子,难道不应该成为一名大学生?
低矮的小屋内,凌志手捧书本,挥汗如雨。
当然凌志绝不是被这本高中数学难为的。以他一个21世纪博士生的目光,这本书的难易程度,与加减乘除四则混合运算,也差不了多少。
凌志的确是被热的。
这天真邪乎,距离入伏还有好些日子,竟比应当最热的二伏天还要热。
武汉、南京、南昌、重庆号称中国四大火炉,而凌志刚刚穿越至此的这座滨海市,却被称为炉胆。言下之意,比四大火炉还要热得多。
窗外炫人眼目的阳光消失了,大片大片的乌云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迅速涌了上来。
惟其如此,屋内显得更加闷热。
凌志的目光下意识在屋内四下逡巡。
其实他不看也清楚,他刚穿越来到的这个时代,一般家庭别说空调,即便是电风扇也不会有一台。
这并不只是钱的问题,极度的物资匮乏,需要许多年以后才能基本改观。
凌志扔下手中的书本,拿起桌上的芭蕉扇,呼哧呼哧扇动着。
扇子扇出的风,仍是热的。带给人的仅仅是安慰。
空调,电风扇是无法企及的奢求,要是能来两块冰镇西瓜也好啊!
凌志正在漫无边际的遐想,房门呯地被人撞开。
原主的父亲,那位街道门市部主任凌怀安急匆匆走了进来。左手端着一盘西瓜,右手抱着一摞表面黑乎乎的印刷品。
怪不得他用的动作是撞,而不是推。
被吓了一大跳的凌志,原谅了父亲的鲁莽,起身去接他左手的托盘。
凌怀安像是有意识地把左手闪开,把右手抱着的东西递向凌志:“我找了你原先的蒋老师,好不容易求到了这些数学讲义,你要抓紧做,距离高考没几天了。”
这个时代的人们,总爱把经老师手印刷出来的东西,统称作“讲义”。从严格意义上讲,今天凌怀安带回家的这些“讲义”,应该称作高考模拟试题。
有一点凌怀安没有告诉儿子。他去求蒋老师不是白求的,代价是五斤白糖,两条香烟。
虽然在凌怀安掌管的街道门市部,买一切商品几乎都要票:买布要布票,买油要油票……但五斤白糖,两条香烟还不至于难住他。
凌志的双手躲过“讲义”,仍是极为贪婪地伸向那盘西瓜。
儿子的举动彻底激怒了门市部主任。把盛着西瓜的托盘往床头挡板上一墩;但当把怀中那摞劣质印刷品放到书桌上,却像在放十世单传的婴儿。望子成龙的父亲,并没有失去必要的冷静。
“吃,你就知道吃……”
盛怒之下的父亲,脸涨得通红,脖子青筋突起。
卧槽!一盘西瓜,至于发这么大的火?
凌志刚要与这位名义上的父亲争辩几句,虚掩的房门再次被人轻轻推开。
母亲宋桂兰,满脸惶恐地进来。神色如同路遇老虎的鹿儿。
不等这个三口之家的主妇开口,统治者把怒火即刻转嫁给了她:“都是你惯的,整日不知道学习,就知道吃,吃……”
这位家庭主妇,是在大饥荒年代,为了活命从乡下盲流进城的。那时还仅是个门市部学徒的凌怀安,忍饥挨饿收留了她。活命之恩带来的敬仰,久而久之变成不可逆转的敬畏。女人大半辈子都将丈夫的话当成了最高指示。
宋桂兰看着盛怒之下的丈夫,嘴巴张得老大,却不知如何解劝。
恨铁不成钢的街道门市部主任,端起那盘西瓜,真想一下摔出窗外。
整座滨海市,今天仅从城郊大队连夜运到三马车的西瓜,凌怀安的街道门市部分到五个。不等与本街道居民见面,消息灵通的有关人士,大清早就奔门市部而来。凌怀安凭借先天优势,才保住一个西瓜,没被一抢而空。
把西瓜扔出窗外,让人看去,非得骂他祖宗十八代不可;要再是个心怀叵测之人,告到上级,他的这个门市部主任说不定就能因为此事被撸了。
孤儿加乞丐的成长史,让凌怀安深谙“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何况一盘西瓜全扔了,着实有点心疼。
门市部主任彻底放弃与西瓜一决高下的决心。但无论是儿子还是妻子,都看得出他这一举动的目的性,忽然放弃了,面子上实在下不来。
正在凌怀安尴尬着不知如何收场,善解人意的主妇,从他手中接过托盘,放到书桌“讲义”旁边。捡起一块切成月牙形的西瓜,递给儿子道:“你爸让你好好学习,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能不懂事……”
面对眼前翠皮红瓤的那弯“月亮”,凌志拼尽全力抵制住诱惑,把目光拧转,看着凌怀安:“你不就是怕我考不上大学吗,实话告诉你,要想我考上大学,就不能整日把我关在家里,更没必要弄那些臭油墨印的习题,来浪费我的智商。”
父母双亲,一起把惊诧的目光盯视着凌志。
母亲大人想得的是,这个儿子莫不是中了邪气?自从午睡醒来,行为举止就有些怪异。
门市部主任的心思,儿子说的这番话,明显是跟他赌气、叫板。想教训他两个大嘴巴,对唯一的儿子又实在下不去手。
“要按照你说的那样,人人都整日在外面疯跑,不学习,岂不是都能考上大学喽!”
父亲满脸的讥讽。
凌志口气坚定:“其他人是不是这样,我不敢说。对我来说,一定是如此。”
“好,你去吧。老子放你出去疯跑。”
透过窗户看得真切,乌云已将天空完全遮盖,随之而来的大风很快便刮了起来。
凌志太需要出去透透气了,顺便还想看一看附近的环境。借助凌怀安的话,一拉房门,冲了出去。
“你最好死在外面,不要回来……”身后传来凌怀安的斥骂,紧随其后是伟大母性的哭喊。
可敬又可怜的母爱哟!凌志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安慰母亲:“在屋里闷了一天,我出去走走,马上就回来。”
在乌云和大风的共同努力下,屋外和屋内真算得上水火两重天。
凌志出了自家小院的门,走到大街上,一身热汗很快消失殆尽。
在后世这是一座名扬世界的大都市,在1978年,绝大多数的建筑却是低矮的平房,其间还夹杂着许多牛毛毡缮成的偏厦子。
住在偏厦子里的居民,大多数是从农村潜入城市的盲流,由于住的时间太久远,连最爱管事的街道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发展成了不是太合法的边缘市民。
偏厦子里的居民,排在第二位的是因为家中人口多,公家分的房子不够住,不得不向那些边缘市民看齐,搭了偏厦子救急。
凌志正在走近的偏厦子是第二种情形。屋主人名叫吴立身,是跟凌怀安一起进的城,同样沐浴着新中国灿烂的阳光,却没能像凌怀安一样茁壮成长。二十多年仍在货运站蹬三轮。
偏厦子里传出嘀嘀咕咕的读书声,而且读的是英语。
原主的记忆告诉凌志,偏厦子内读书的人是吴瑛子。
别看吴立身驾驭命运的本事比凌怀安差了一大截,生育能力却比他强得太多。在十八年间一口气生了二个儿子,三个闺女。要不是他老婆过世的早,说不定还要一直生下去。
吴瑛子是吴立身最小的女儿,跟原主同岁,且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
凌志走到偏厦子门前,一眼便看到吴瑛子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手捧课本念念有词。
吴瑛子长相秀气自不必说,由于经常帮助父亲干活的原因,体态比一般女孩子显得更为提拔、健美。
这是凌志在前世最为欣赏的那类女孩子。他咽下一口唾沫,趴在门框上笑着问:
“瑛子,你的英语够好的了,还这么用功,是不是想报考外语学院?”
听到凌志的调侃,吴瑛子嘴一撇:
“我又没个好爸爸,哪门课的讲义都能搞到,不靠死记硬背还能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