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夜,洪洞郊外。
“王爷,那就是天子的行在。”
夜幕下,那赫拿着刀站在在土坡上,极力朝远处望着。在周垂的远山之间,金光灿然的宫宇暖阁如同一片金色的湖水,照得夜云隐隐泛光。
“知道了,继续查看。”
靠在山路边的防护栏上,平王丹红桓点了支烟叼在嘴里,而后闭目等待了起来。在他的身上,一件缝蟠龙补军大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在千余号军校士兵前显得有些邋遢。微冷的空气中,烟头上悠悠的火星被吹得四散飘落,随后淡淡地湮灭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我说,本家的大侄子,咱们就这么干等着?”站在他的身边,一个大概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急躁地踢了一脚防护栏,在她的身边,年轻的朱季爻背着手笔直地沾着,棱角分明的面容在黑夜中显得有些慌张。
“姑妈,您老别着急,咱们这不是也在等丹理那小子的消息么?”
“哼,你还真听那小娃娃的话?”听到丹红桓这么说,老妇人轻蔑地笑了笑:“几百年了,左右两家明里暗里斗了这么长时间,这次说联手就联手,干的还是以下犯上的勾当,说出去也不嫌丢人。。”
“那依您的意思?”
“依我的意思,咱们赶快各回各家,让忠王、顺王这两个丫头小子当反贼去。等他们发动宫廷之变后,咱们再打着平定反贼的名义,联合安王府全面开战。”
“那您觉得开战之后,有几分胜算?”听了这话,丹红桓将烟头丢在了地上,抬脚踩了踩:“忠王丹理、顺王丹玫,二人虽然年龄尚小,但麾下军力雄厚,更不要说成光的成王、庆宁的宁王也是右家的臂膀,到时候真打起来,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
说罢,丹红桓抬起了头来,朝着老妇人微微一笑:“除此之外,边边角角的那些敌人也不能不考虑。你们沈王府外还有夏元零为匪,察省北部的冯云院最近也在招兵买马。虽说最近南章已经不那么闹腾了,但终归是要防着些的。”
“谁?”
就在二王闲聊之际,只听第三团指挥白连峦大喊了一声,听此,众人都攥刀扭过了头去。
“自己人,自己人……”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只见在远处的马路外,一个高挑的男人被几个兵勇架着飞落了地。看到平王、沈王的众多士兵都在,那男人掸了掸衣袖,而后小跑着走到了平王丹红桓和沈王丹络的面前,鞠躬说道:
“微臣宗礼寺主事额哲,见过平王殿下、沈王殿下。”
“免了,起来吧。”抬手朝额哲一挥,丹红桓笑着说道:“丹玫那丫头,现在还在行宫里么?”
“回平王,顺王已经离开行在,只留下太子、敬和郡主两人伺候皇帝。”
“老皇帝咽气了没有?”
“虽说尚未晏驾,但据说只在片刻之间了。大概一个小时后,忠王会在西边发出白色信号弹。”
“知道了。”说着,丹红桓笑着直起了身子:“回去告诉忠王,我们这边已经准备好了,届时一定按计划行事。”
“是。”听了这话,额哲忙点头说道:“除此之外,微臣还有一句忠王带给两位殿下的话。”
“请讲。”
“杀入行宫后,请务必保证郡主的安全。”
“这个是自然。”说着,丹红桓走到了额哲的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起事,本来就是为了给先敬公复仇。他的女儿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我们绝不会动她。”
说罢,丹红桓低头沉思了一番,而后笑着说道:“额主事,眼看就要起事了,你也不要四处飞来飞去的了,免得引起怀疑。我看就留在我这里,等功成之后再回忠王营。”
“这个……微臣还有其他事,还是不便叨扰了……”抬头看着丹红桓含着笑意眼神,额哲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几步,而后转身便要离开,忽然见到一把利剑横在了自己的面前,只见在他的身边,一个面带阴狠的男孩手持配剑,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见此,额哲猛然回过头去,只见这男孩子大概十三四岁的光景,一身平军的黑色军装穿在身上,立领金扣、英武逼人。在他的脸上,削薄的双唇轻抿着,一双泛着红光的瞳孔藏在宽大的帽檐下,凄凄惨惨如山野间的恶狼。
“丹渊,不许胡闹!”见此,丹红桓朝那男孩斥道:“这是你大哥派来的宗礼寺臣子,不是敌人。”
“宗礼寺?”听了这话,年幼的丹渊神经质地笑了笑:“在那个藏污纳垢之所当主事,也配自称我涼廷的臣子?从里面出来的人不是恶霸就是地痞,见一个杀一个,肯定没错。”
“好啦,渊儿,快把刀放下!”见到丹渊完全没有收手的样子,沈王老太太赶忙走到他的身边,抬手按在了丹渊握着剑柄的手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自己不要搞内讧。要不然广仁那边还没垮台,咱们自己先乱起来了,到时候反被人家笑话。”
听了这话,丹渊朝惊恐的额哲白了一眼,随即放下了剑,挥了挥手:“留你一命。”
“谢平王、谢沈王、谢谢世子……”说罢,额哲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的丹红桓正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便无可奈何地坐到了一边的防护栏上,抱着胳膊等了起来。
见到额哲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丹红桓这才轻轻松了口气,而后瞥了一眼远处丹渊的背影:“你这小兔崽子,怎么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这都是跟谁学的?”
“跟王爷学的。”将佩剑收回了剑鞘,丹渊头也不回地说道。
“哈哈……”听此,丹红桓身后的众将官都笑了起来。
“臭小子,真是欠管教。”说着,丹红桓扭过头来,朝身边的白连峦苦笑着道:“白叔,你家那个二女儿,最近怎么样了?”
“别提了,左眼的伤估计是好不了了。”杵着剑站在高坡边,白连峦摇头叹了叹气:“提起这个来我就糟心。我一共三个女儿,就数子青最像我。这孩子从小就喜欢打打杀杀的,总说自己将来要给王爷当总部将军。没想到啊,还没当了一年的兵就负了伤,偏偏还是伤在眼睛上,看来这辈子是再也做不了将校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从兜里掏出了一支烟来,丹红桓一边将其递给白连峦,一边给他点了烟:“子青这丫头我知道,有那么一股倔劲儿,这样的好材料,我打了这几年的仗都没见过。”
“算了吧,微臣也想明白了。一个女孩儿,还是安分些的好。她娘给她找了个坐办公室的岗位,先让她去那里替王府处理生意吧。”轻轻地吐了个眼圈,白连峦叹着气道,“这一次子青负伤,可把她娘心疼坏了,这一个月来哭天抹泪的,死活都不让子青上阵了。”
“那孩子自己怎么想的。”
听到丹红桓这么问,白连峦嘿嘿一笑,深色的眼窝中随即闪过一丝欣慰:“倔脾气,硬是还要回团部,我说什么都不听,真是犟不过她。”
“要是如此,这事就好办了。”
听了此话,丹红桓点了点头:“只要子青还想回平军,我这边可以给她安排一下。”
“安排?怎么安排?”叼着烟看着丹红桓,白连峦瞪着眼说道。
“南章那边最近来了封信,说是为了加强南北两朝的交流,想要派一拨贵胄子弟来平州参加军事训练。正巧,我家那个兔崽子也眼看着就要十五岁了,我正想找个人管管他,省得将来惹出什么麻烦来。”
“王爷的意思是?”
“你们家子青,能不能来新成立的联合教团里做教官?”
“教官?”听了这话,白连峦一脸的疑惑。
“我都想好了,要说子青这孩子,我和王妃都很喜欢。她那次上阵没了左眼,我们夫妻俩也很心痛。不过想着她年纪轻轻就能征善战,冲锋陷阵也很勇猛。我想着让她好好管教一下世子,等将来这小子当了平王,也不至于像我一样不知分寸。”
“这……”听了这话,白连峦回头看了看丹渊的背影。想了想,而后点头说道:“王爷的安排,自然是好的。子青身在后方也很安全,只是……”
“信号!是信号!”
就在白连峦犹豫的空档,只听站在土坡上的那赫指着远处的群山高喊了起来,在他手指处的远方,一个亮晶晶的红色亮光点自西边急速升了上来。
“广仁咽气了!”抬头看着远处的光亮,丹红桓猛地抽出了刀来,朝身后的白连峦、丹络、朱季爻及两府团军挥了挥,“各部准备!”
见此,公路下的密林中一片刀剑嘈杂之声,间有靴履飒踏不绝于耳。过了半晌,待整装之声渐歇,丹红桓将手中的剑朝远处光辉灿烂的行宫一横,大喊一声:“前进!”一队队士兵便自山腰的密林中飞了出去。
“先等等!”
就在丹红桓随着兵队起飞的同时,只听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回头一看,便见额哲仰着头朝自己高喊着。
“额主事?”看到额哲满脸焦急的模样,丹红桓皱眉歪了一下头:“你一个文官,就不要掺和打仗的事了。”
“王爷,这还不到发兵的时候啊!”小跑地来到了丹红桓的正下面,额哲抬头朝众人说道:“而且忠王说的信号弹是白色,刚刚的分明是红色的……”
“这有什么?”一旁的白连峦笑了笑道:“你这人也太古板了,信号弹就是信号弹嘛!什么红的白的。”
“好、好,就算信号弹没问题,那时间上也有问题!”
“怎么说?”
“王爷你想,天子行在附近没有电话信号,所有的消息都要靠人工去传,从行宫到忠王营地有半里地,这传递信息就需要半个小时。我刚刚来拜见您的时候广仁尚未晏驾,怎么这么快就有信号弹了,这其中是有问题的。”
“哪儿来那么多弯弯绕的。”朝下面的额哲白了一眼,丹渊将手中的配剑一横:“他要是还没死,我们进去剁了他的脑袋,看他死不死!”
“不许胡说!”回头看了看丹渊,丹红桓低下头想了想:“我们这次起事,就是要赶在广仁晏驾之后,太子尚未灵前继位的时候动手,才不会给人落下弑君的口实,可万一广仁真的还没死……”
“王爷,不用害怕。”说着,额哲直起了身子,随后转身看了看身后。在深邃的山麓上,半空中的兵队正在以迅猛的速度朝行宫的方向逼近,宫灯幽冥处,只见先头部队已经飞到了行宫的正门前。
“既然大兵即出,便再无收回的道理,为今之计,只有走下下策了。”
“下下策?”一听这话,丹红桓双眼一垂,“额主事说的是……”
“现在顺王业已带人离开行宫,宫隅内绝大多数都是皇帝的宫眷、属官。即使我们今夜当真杀了广仁帝,只要这几百号内官能够不走漏风声,二位王爷也就不用担心了。”
“这样啊……”听了这话,丹红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不走漏风声呢?”
寒冷的深夜,月光将四下周垂的巨岭照得幽深而可怖。在一列列士兵飞驰而去的身影下,丹红桓见身边没人回答,便笑着将佩剑抬到了面前,用手轻轻扣了扣刀刃。
在他的双眼中,许久未曾显露的红色再一次浮出了满含笑意瞳孔。
“恐怕,也只有死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