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九十三章 禅心问道有无间(1 / 1)小字亭西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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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抬眼,带着笑意缓缓看向那青衣少年。

晨辉落于二人身上,泛起一层氤氲之光。

道安向四郎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手中正是先前那瓣白茉莉。

但见清风吹过,那白色花瓣随风自行飞去,在半空忽然散作一缕白色灵光,勾勒出一句偈语:

落花问归处

“归处?”

四郎凭心答道:“大抵世间万物殊途同归,并无高下之分。”

道安打量了一眼四郎,见这少年面目沉静,目光清澈,赞了三字:“根性好。”

他昙衣轻拂,将那句话从半空抹去。

伸手又在空中写一句梵偈,众人一看,却还是那句:

落花问归处

四郎眼中掠过一丝不解,思量了片刻,才道:“自然来去,归于当归之处。”

道安脸上的微笑收敛了半分,问:“当归之处,在何处?”

他默默地看着四郎,深沉而温和的双眸似乎收尽了古往今来的所有智慧。

四郎被道安的目光微微照拂,瞬间觉得心神一空,似乎十九年所悟所得都显得苍白浅薄。

沉吟许久,他才答道:“归于天,归于道。”

道安听后,嘴角浮起一丝微嘲:“施主的天道又是什么道?还能言吗?”

四郎垂眸,晨辉下长长的眼睫轻轻闪动。

他迷惘了。

他少而博学,也知晓也知晓一些梵学义理,自然明白道安所问绝非成仙修道之事。他所问,乃是世间终极梵义,与“天道”中无法言传的部分奥义有异曲同工之妙。

道可道,非常道。大道是幽微而无法言传的,纵然他比之常人虽然体悟更深,却也难窥探其中万一。

哪怕是历尽天劫的神佛,也终有不得道之奥义,“天人五衰”之时,自己作为一个凡人,又何以言道?

他默默地向道安再行一礼,退回了先前所站之处。

云三娘一脸莫名其妙地问四郎:“怎么不继续答?刚才那个老秃驴还夸根性好来着?你要上心一点。”

四郎眼中微有遗憾,道:“我败了。”

“败了?这怎么就败了?你们玄门中人不是天天都讲天道吗?结果竟然不知道天道是什么?”云三娘大感困惑。

四郎知道云三娘对梵义和道学都一窍不通,自然也无法给他解释其中机巧,只好沉默不答。

他转头去寻陈小猫,准备一起离开。

却见她蹲在青翠的茉莉花丛中,将枝头那些将开未开的花蕾一点点掐断,装进自己的小荷包。

她发现四郎正在看自己,便甜甜一笑,道:“没想到这庙里还有这么好的茉莉,我摘点回去,给四郎你放在枕边。这东西馨香安神,你可以睡得更好些。”

四郎点头,静静看她在晨光下采摘。

此时,道安也看到了陈小猫正在自己的花丛中搞事。先前那些缀于枝头的饱满花蕾顷刻间已经被掐得乱七八糟,他不禁生了嗔怪之心。

这满院茉莉是他六十年前入道林寺时悉心种下,从仅有的一株,到如今香风成片,他无数次见花心悟,从而梵学大进。

怎能让这凡俗女子随便糟蹋了?

他走过来,轻轻按住陈小猫的手,道:“草木亦是有情之物,姑娘这样对待茉莉,可知它们也会疼?”

陈小猫缩回手,讨好似的跟道安一笑:“老和尚,没想到你心思这么细腻,竟然还会知道花疼不疼。”

道安淡淡一笑,并未作答。

陈小猫眼珠忽然一转,问:“可老和尚又不是花,怎么就知道他们会疼呢?”

道安眼中一惊,没想到这女子话中竟然有机巧!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是玄门中千年来的一段无解之辨,却被她化用得如此巧妙。

“贫僧只是以心比心,猜度而已。所谓己所不语,勿施于人,想必小姑娘也不愿意刚长好的发肤被人割去一块吧。”

道安说得毫无波澜,大约三十年前,他便已参悟了这段话的破解之辞,此时说出来,也十分贴切。

只是这少女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竟然能悟得如此机锋,差点让自己也跌入她巧言所设的陷阱中,实在是有些可怕!

“哦!”陈小猫若有所悟。

她完全不了解道安心中的惊讶,更不了解什么道门无解之辩。

只是,刚才这老和尚几句话就把四郎说得沉默不言,她在一旁,心中早就有些不服气,所以顺坡就驴编了句话来气气他。

陈小猫忽然将头一扬,对上道安的眼睛,问:“老和尚见这花花草草被摘,心情不愉悦。

可是,我若不采了它们,我心情也不愉悦。老和尚能将心比花的心,却不能将心比我的心,那岂不是生了分别心?”

陈小猫轻咬嘴唇,促狭地望向道安,想看他如何作答。

她在心中默默感谢满院的“人面花”,是它们教会了自己梵学中“分别心”这个词。

分别心?道安心听到这个词,只觉得呼吸一紧,意识中长明不灭的一线光辉忽然微微黯淡。

多少年来,他以茉莉为梵友,于一方小院中拈花微笑,对尘俗之事再无一丝牵挂。

然而,今时今日,心如止水的他才惊觉:自己对这花却产生了难以言说的眷恋。

难道我参悟了六十年,却终究没有参破这普普通通的一朵色相?

何以如此?他默默闭眼,意识一片灰暗,他已经看不清心中那尊永远对自己微笑的佛陀了。

他的手默默伸向花丛中开得最盛的那朵茉莉,想将其狠狠掐去。

“大和尚,你这是要做什么?”陈小猫见道安脸色战战兢兢,心中奇怪。

“这花,既是贫僧的魔,贫僧便将它除去。”道安说得恳切。

这老和尚是否忽然神志不清了?

陈小猫笑道:“魔?这是什么魔?这明明就只是一朵花。”

她见道安的手伸得犹犹豫豫,便抢先一步将那花摘下,递到道安手中:“老和尚看仔细了,它就是一朵花呀!”

道安双手捧着那朵雪白茉莉,双手颤抖不已。

那确实是一朵花,普普通通,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它不是魔。魔,是自己的心吧!

道安忽然将那花朵随手一扔,仰天悲笑,那声音凄切而张狂,听上去怪异莫名。

笑罢,他收敛表情,对陈小猫执一梵礼,道:“姑娘有大智慧,贫僧懂了,在此谢过。”

说这话时,他不但恢复了先前慈和的笑容,面上更有一层莫名光华。

二十年未曾精进的道安,梵心又更上一层。

这花在他眼中,已与世间一切色相没什么不同。

陈小猫虽然不懂道安在跟自己对话中领悟到什么,却知道自己一定是歪打正着对他产生了触动。

她由此童心大起,想起当日在红连天城听到那两位尊者的疯言疯语,张口便问:“老和尚,你可知道,什么叫做有?什么叫做无?什么叫世间,世间哪有有?世间哪有无?”

道安眸中大惊,这问题,正是梵学的至高之问。有无之义,是他一直无法参破的谜题啊!

他眼中刚刚凝起的佛性光芒逐渐消散,此刻,他看一切都是黯然。

这里只有凋零的禅院,死气沉沉的花朵,狭小无波的水池还有自己这个在人世浮波中参悟了六十年,却终未能脱离因果的可怜之人。

他松松地垂下双肩,老皱的双眼竟然渗出一缕晶莹:“姑娘,贫僧未能参透!”

啊,原来这种神奇的问题,连老和尚都无法回答。

陈小猫耸耸肩,觉得无趣得紧。

她见道安颓废得竟然如同一只风中快要燃尽的蜡烛,心生一丝怜悯,道:“那就不要去想了,老和尚随意点。”

她笑着看了看道安,觉得他眉间那颗光亮的痦子很有趣,便伸出小手,轻轻一弹

道安猛然伸手捂住自己眉心,晦暗的意识却忽然照进一束佛光。

这痦子!

自幼时起,他曾因这颗痦子屡次遭人嘲笑。他羞涩,他在意,却终究除不去那道眉间明显的印记。

后来,他几经努力,终于成为一代大德,从此再也无人敢以此取笑于他,以至于他一度忘记了自己眉间那个碍眼的东西。

直到这少女在他眉心轻轻一弹,他才再次记起它的存在:

这痦子

有与无,重要吗?

世间的实与虚重要吗?

求与不求,不过都是执念而已。所谓的梵意,只在有无随意而已啊!

道安默默望向天空,那高天之上白云悠悠,映照着世间万物的悲、喜、嗔、怒,遥远又脆弱,恰如轻轻一触便化为虚无的镜花水月。

他又闭了眼,瞬间了悟人间亿万之劫,他无喜无悲,无嗔无怒,却又与万物同悲、同喜、同嗔、同怒。

一缕平静喜乐,在他眉间浮现。

道安,顿悟了。

陈小猫见道安独自出神,便三两步跳回四郎身边:“我们走吧。”

四郎的目光却停留在道安身上,似乎看出了什么变化。

片刻后,道安从冥思中醒来,双膝着地,对陈小猫五体投地一拜,缓缓道:“多谢。”

陈小猫被道安的行为震惊得退了两步,一脸疑惑地望向四郎。

四郎隐隐约约猜到发生了什么,问:“禅师,现在可否告知尊师的下落?”

道安不言,伸出一只手指指向遥远山中。

四郎向道安说了声谢谢,便与陈小猫、云三娘向那山中走去。

才走出道林寺数十步,三人听得寺内禅钟大作。

有执礼僧高喊:“道安禅师圆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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