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叶谦偷袭代郡后,煞女重临的谣传便不攻自破,尧京城理所当然地解了禁。
老百姓们的生活稍稍恢复,但对紫霄阁来说,事情却更复杂了。
通过时间线的调查,谢清云发现叶谦和马夫失踪的时间,应该是在入了尧京之后。至此,紫霄阁在全城开始了严密的拉网式搜查。
而与此同时,尧京四门洞开,无非是为了引蛇出洞,将作恶者逼出来。
每一座城门都有两名十二司以上的大修士布下魔息铃,但凡出入城的人群中有异类,他们能立刻能够感知到。
又是云淡天舒的清晨,谢清云静坐在宣化楼上,眼底是出入东城门的熙攘人群。
近日,大量修士增援代郡,他便身兼数职,一天只得休息一两个时辰。
每日静守城门,是他最放松的时刻。
只要魔息铃没有被惊动,他便可以默默发呆,或者,想一些平日没空去思考的事情。
长袖微微颤动,他提起袖口放出那只小巧的蜻蜓精。
小灯笼将小脑袋伸出袖口,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凉爽的空气,缓缓地振动翅膀飞到谢清云额间,轻轻一吻。
在明州救下的这只小妖精,真是不懂礼数和界限,还好自己给它施了一个隐身咒,除了他,无人可以看到。
谢清云罕见地微微一笑,心中升起淡淡温暖。
原本,这几日他是不太开心的:
自从见到四郎拉着那女子的手,他的情绪就像一枚石子儿掷入了深潭,惊起沉埋许久的隐秘。
他与四郎的距离又远了一程。这世上原本让他感到亲近的人就很少,如今,四郎身边的位置也被别人占据了。
他犹记得:三年前,进观心洞时,四郎形容枯槁得像个死人。那时,谢清云还以为四郎此生都不再打算出来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失落感,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很无助。
如今,见到四郎无恙,他应当开心些才对,但为什么失落感更加强烈了?
“有心事?”
小灯笼扑闪翅膀,大大的复眼对着他闪动两下。
连这小妖精都能看出自己的情绪?
他闭了眼,念了一遍静心咒,试图将莫名的落寞驱散。
无奈,咒语的威力终是有限。
他睁开眼,让小灯笼停在自己的手心:
“这世上,有些东西无论你多么珍视,总是会失去吧。”
小灯笼懵懂地摇晃着脑袋,似乎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谢清云自嘲地摇摇头:
“是了,你这小妖精,怎么会懂这些?你大概连珍视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他将手心的小妖精迎着朝阳举起,想让它自由地飞一会儿。
小灯笼透明的翅膀在晨辉中反射出淡淡的微光,她挥舞着短小的六肢,又在半空轻快地划出几道浑圆弧线。
谢清云望着它无忧无虑的身影,脸上的阴郁消散了许多,眼中散碎的晨光渐渐凝聚
忽然,他手心闪过一丝蓝光。
魔息铃示警?
谢清云施展去魅之术,即刻在人群中看到一团扭曲的灰气,正停留在一辆深色栗木马上。马夫穿着深色斗篷,看不清样貌。
但从那团灰气的长度来看,车上应该载着一个被施过魂术的大个头男人。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那人是叶谦,或许代郡的战势能快速被扭转?
谢清云有些激动,他飞身而下,要拦住马车。
谁料那架马车忽然着魔似的狂奔,撞开两道城门关卡,直奔茫茫群山而去。
谢清云御剑而起,小灯笼努力扇动翅膀追过去,终于在半空中钻入了他的衣袖。
尧京城向东五十里,是一望无尽的鸦灵山脉,数百座山峰高耸入云。
自从百年之前,鸦灵山的地龙松动,方圆几十里的山脉便时有地震、泥石流发生,在此地居住的人家也越来越少。
如今,此地残留着大量被遗弃的残破民居,时有野狐山魈出没,渐渐流传出不少狐怪故事,寻常人大都不愿再踏足此地。
那架马车很快隐入山中一座废弃小镇。
谢清云收剑落地,踏入空无一人的街道。
沿街的土屋大多半开半阖,他眼角余光谨慎地掠过那些门缝,只能看黑洞般的暗室。
残破发白的灯笼在檐下摇晃,歪歪扭扭的招牌昭示着每一间店铺的过往。
无尽寂静中,谢清云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和危险。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摩擦他的耳膜。
他猛然回头,只看到数张白纸在风中翻飞,好似送葬队伍沿路洒出的纸钱。
似乎有什么不对
他眼中掠过一丝微光,马上识破了一些细节。
废弃多年的小镇,怎会有那种裁剪整齐、干净勋白的宣纸到处飘散?
施展去魅之术,他立刻看到那纷飞的乱纸背后隐藏着一个大宅的轮廓。
马车就孤零零地停在大宅门口。
他跃至马车前,以剑气挑起车帘,内里空无一物。
伴随厚重的“吱呀”声,大宅的门轻轻翕出一条细缝,像是对他做出邀请。
他一手提剑,一手结印,警惕地跳进高大的门槛。
那高大的宅院忽然微微波动了一下,就像被石子砸破的水中倒影,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幽深的宅院中,有极其精致的水系园林。
游鱼戏莲,菡萏芬芳,水面微泛轻烟。
可惜,这不应该是五月初应有的景致。
结印去魅,那些虚幻景象转眼就像被烧化的纸张,随风飘散。
映入眼帘的仍然是水,但这水深黑无底,还散发着刺鼻的腥味。
他低头,忽然看到水中映出熟悉的身影。
“四郎?”
谢清云停步,抬眼四望,四郎并不在此处,又怎会有他的倒影?
再看水中,四郎身旁还站着那个令人厌恶的山野丫头。
他们十指紧扣,恰似一对璧人,正对自己微笑。
但那笑容越来越狰狞,流露出无限恶意。
幻像!
谢清云剑锋过处,肆无忌惮的灵力卷起高大的水墙。
平静的水面随之动荡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随波动浮出水面。
鼓胀的麻布卷被池水染成肮脏的灰色,麻布尽头是水草般柔乱的发丝。
他微微心惊,更强烈的感受是恶心。
那麻布卷随摇动的水波翻了个面,是一具面色红润如生的“尸体”,枯瘦的脸庞丝毫没有被水渍泡过的痕迹,但却让谢清云感觉很熟悉。
卿离?
更多的麻布卷在浮出水面,每一张脸谢清云都依稀能叫出名字。
张孝和、聂青、言醉、叶谦
这些人在不久前还在朝堂之上与自己唇舌对垒,个个鲜活机敏。
他再次以去魅之术,确认了这一次不是幻像。
所以,被施展魂术的不止叶谦,究竟整个尧京还有多少官员是真正的自己?
他曾听过,四百年前,前朝皇室遭遇过一次莫名剧变,从此易容之术便被上奏神界,列为禁术。
此刻,谢清云终于明白,这术法的恐怖。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水池对岸,温柔空灵的声音响起。
那人眉间含笑,眸中的凝睇微光让人无法抗拒。
“是你怎么会是你?”
谢清云手中的剑滑落到地上,这大约是他生平见过的最为恐怕的事情。
一瞬间,他的信念轰然崩塌,浑身战意顷刻粉碎。
陷阱!
从周云生、林廷之到叶谦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他转身想逃,一股强大的吸力却将他牢牢拖住。
随后,脊间一凉,他不自觉跪立在地,像蛛网中被注射过毒液的猎物,全身瘫软。
四郎
四郎该怎么办?
不行,一定要让他知道,否则他该怎么办?
他拼尽所有力量,支撑着自己爬向大宅门口。
但那宅院的门槛对他来说,就像一堵高墙,他恐怕再也翻不过去了。
身后,巨大力量仍在拽拉。
他一手紧紧抓住门槛,一手从额间凝出三柱魂光,化为一柄短剑,用力刺破结界。
“这样用魂光,你真是疯了!”
那人用冰冷而深邃的眼神望着谢清云,语气中带了一丝戏谑。
他双眼恨毒,咬牙切齿道: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就算是你也不行!”
说罢,他将手中的魂光掷向那人,蓝色光爆在大宅中耀目绽放,逼得那人向后跃了三四丈。
谢清云将小灯笼托在掌中,将它推出即将闭合的结界缺口。
“快走,快走!去找陈小猫。”
他用力催促着已经吓懵的小灯笼:
“快走啊”
他近乎祈求的眼神,忽然唤醒了小妖精的灵智。
小灯笼微微点了头,直冲天际。
看到它的影子消失在天边,谢清云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似乎心愿已了。
他再也无力动弹,低垂着头颅斜倚在门槛上。
那人慢慢踱至谢清云身前,望着苍茫天际,嘴角微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