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么?”
朱翊钧心中忽然有了些许亮光。
“倒张”运动之后的李成梁常常一有风吹草动就主动请辞,在万历皇帝面前的姿态做到了十二分得低,甚至比称帝之前面对明廷的努尔哈赤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李成梁是很懂怎么哄万历皇帝的,每次他请辞的时候,都恰好是他刚立过功、或是将要立功的时候。
李成梁就是能捏得准皇帝的心理,甚么样儿的皇帝往他跟前一站,他立马就知道该拿甚么法子去对付。
所以他有生之年不但功成身退地侍奉了一位汉人皇帝,同时还成功地培养了一位鞑子皇帝。
朱翊钧在此刻也不免受这一种“皇帝心理”的影响。
他觉得李成梁敢因王缄的揭辩而请辞,那么他一定会在请辞之前先立下一桩让皇帝不好当真允准他辞退的战功。
张诚递奏疏的手停留在空中,朱翊钧朝那封辞表看了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接,
“李成梁请辞,顾养谦可有甚么话说?”
毕竟当时“进剿从逆努尔哈齐”的命令是同时发给李成梁和顾养谦两个人的。
尤其王缄的职一革,这件事就间接地变成顾养谦的责任了。
李成梁要辞职,顾养谦不可能保持沉默。
张诚拿着奏疏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是,皇爷英明。”
张诚收回手,重新从一沓题本中找出另一封奏疏,
“顾养谦也上了一份《剿处逆酋录有功死事人员》。”
——猜对了。
朱翊钧在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对辽东边将可谓是心有戚戚焉。
晚明辽东的情况已经属于结构性失常,而顾养谦的这封奏疏说明万历十六年的辽东军队基本上还是听皇帝调遣的。
这让朱翊钧有了那么一点儿安慰。
朱翊钧从张诚手上接过了奏疏,
“该赏。”
朱翊钧还没翻开就先定了一个调。
他实在是看够了晚明因“臣下寒心”而带来的恶果,何况因进剿女真而埋骨辽东的军士本就该赏。
张诚忙附和道,
“北关叶赫凶残狡诈,辽东军士齐心协力,三日急行奔袭,斩级叶赫兵五百五十四人,自是应赏。”
朱翊钧翻开了奏疏,
“叶赫兵斩首级五百五十四人,那建州兵呢?”
张诚一怔,就见皇帝朝他抬起了头来,一双平日里温和的眸子忽然变得犀利无比,
“建州兵被斩了多少,这奏疏上为何只字不提?”
朱翊钧这时的语调还是十分温和的,他一向是个温柔的人,要他高声叫嚷他也没那么大的声量。
只是这一眼看过去,一下子就把张诚看得低下了头去。
皇帝要发雷霆之威还需要高声大气?
这一个眼神过去,就比甚么厉声诘问更有杀伤力。
“这……奴婢不知。”
张诚低着头嗫嚅道,
“许是建州部为从逆,辽东众将以为其不值一提,若列为功绩,或是又要被科道官弹劾为……”
朱翊钧将奏疏往桌上一拍,
“岂有此理!”
张诚立刻跪了下来。
朱翊钧转过眼,从牙缝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冷得像冰碴,
“朕明旨进剿建州,哪个不要脸的东西敢说这是‘贪功逞兵’?”
张诚赶紧磕头,
“皇爷息怒!”
朱翊钧沉着脸,盯着那封奏疏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将那题本往前狠狠一掷,将条桌上的一个五彩云龙花鸟图花觚打了下来。
“朕说要剿建州,辽东边将却反去杀叶赫。”
朱翊钧一字一咬牙地问道,
“张诚,你说他们究竟是何居心?”
张诚细着声气儿回道,
“王台幺子孟格布禄投附北关叶赫,叶赫奴酋纳林布禄不听宣谕,联同蒙古科尔沁猛攻南关哈达,意图彻底吞并王台长孙歹商之大寨,其狼子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皇爷明鉴,倘或辽东边将任凭叶赫逞凶开原,利用南关内讧而图谋吞并,恐怕不日就会成为我辽东一大隐患。”
“何况蒙古与我大明素为敌仇,一旦叶赫女真与蒙古联手,辽东必会动荡不安。”
“奴婢以为,顾养谦与李成梁此举也是为了先下手为强,扼大祸于萌发之始”
“事急从权,战场之上敌我变化万端,再加上年节将近,他二人没能及时禀报皇爷便发兵进剿叶赫,虽为逾矩,但亦不失其忠心。”
朱翊钧这下总算体会到了历史上万历皇帝“眩晕眼黑”的感觉。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恨意为何会刻骨如斯。
哪个皇帝会希望自己在臣下眼中一直是一个意见不值得被重视的孩子呢?
张居正试图将万历皇帝培养成自己的新政接班人,可他越是急切地让满朝文武来证明自己政策的正确和不可动摇,就越是在显示万历皇帝作为帝王治政的幼稚和不成熟。
所以万历皇帝恨极了张居正,他恨他让满朝文武将自己视作一个孩童。
因此张居正一死,万历皇帝就开始摆脱他生前贴在自己身上的“孩童”标签。
他用张居正的满门来祭奠自己的一夜长大,盖因帝王的成人礼总是充满了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现在这份血色成人礼的后果却由朱翊钧这个穿越者来承担了。
万历皇帝的“倒张”显然没能赢得臣下对他的尊重——这种尊重是指对他能力的尊重,而非是指对帝王权力的尊重。
在臣下眼中,万历皇帝显然还是一个缺乏足够判断力的庸君。
朱翊钧想到这里,在心底反复告诉自己要平心静气,切勿气急败坏,免得又被底下人以为皇帝情绪无常,连发出的军事指令都能视若无睹。
历史上这场对叶赫部的进剿其实发生在万历十六年的三月份,朱翊钧明确的旨意改变了这场战争的发生时间,却没能改变它的最终结果。
明军当然是胜利了,朱翊钧知道顾养谦没有虚报战功。
他甚至闭着眼都能还原出这场战争的实际场景。
李成梁统帅海州,率辽阳明军以三日急行军的快速奔袭至开原,发动对北关叶赫的征剿,并准许歹商随从明军征讨。
为了防止歹商属下的军士遭受误杀,李成梁命歹商率的部众军士皆以白布条缝在肩头,以作辨认标记。
鸡鸣时分,李成梁督军急行三十里,从威远堡直扑叶赫部的村寨落罗寨。
落罗一见明军势大,不敢率众抵抗,即打开寨门迎降。
李成梁命明军竖起一面明军旗帜于寨门,派十名明军守护,严令军士不得侵扰,随以落罗为向导,直奔叶赫西城。
叶赫西城主布寨,一见明军突至,吓得弃城而逃,逃到东城投奔了纳林布禄。
叶赫西城布寨的部众,在布寨的率领下与东城纳林布禄的人马合在一起,于东城外隔道结阵与明军相拒。
相拒之中,纳林布禄突然率骑兵向明军发起进攻,当即杀死明军三人,然后返回。
李成梁见自己的队伍受挫,立即下令大队全线出击,力图重创纳林布禄部众。
他于城外发巨炮击城,使得城内叶赫兵死者无算,纷纷惊惧号泣。
明军攻破外城后,以车载去梯于内城下,又将攻城的巨炮对准了内城目标,纳林布禄这时才感到害怕起来,出城向李成梁乞降。
李成梁随即接受了纳林布禄的乞降,下令停止攻城,禁令军士侵掠叶赫部众。
于是纳林布禄不得不按明廷的旨意,不再侵扰歹商,并与南关哈达均分敕书,分守部境。
可是在这一战之后,叶赫部虽占了便宜,使得南关哈达开始衰落,却也彻底失去了辽东边将的信任。
顾养谦因此被李成梁说服,改而扶持建州,以避免叶赫在开原坐大,与蒙古勾结为患。
于是就出现了李成梁、顾养谦在三月刚征完北关叶赫,努尔哈赤四月就与歹商联姻的局面。
努尔哈赤在万历十六年的这两场联姻对他的人生可谓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在他迎娶歹商之妹,哈达那拉·阿敏哲哲之后,同年九月,苏完部长索尔果、董鄂部长何和礼、雅尔古部长扈尔汉即率三部军民归附努尔哈赤。
“后金五大臣”至此齐聚建州女真。
接着纳林布禄为再次博得辽东边将的信任,又顾忌努尔哈赤声势煊赫,便借杨吉砮当年的许婚之约,将妹妹叶赫那拉·孟古哲哲送与建州完婚。
虽然此后的努尔哈赤与叶赫部逐成敌势,但这个叶赫那拉·孟古哲哲却为努尔哈赤诞下了一位极其优秀的继承人——清太宗爱新觉罗·皇太极。
朱翊钧也知道顾养谦对局势的判断大致并没有错。
叶赫部的确强悍,它是努尔哈赤在扈伦四部中的最后一个对手,是后金在萨尔浒之战后、用兵漠南蒙古前,在辽东女真范围内的最后一个强敌。
如果自己不是穿越者,不知道努尔哈赤的真实面目,或许也会以为顾养谦和李成梁对建州女真的额外扶持,是制衡叶赫部与蒙古科尔沁的一招妙棋。
也正是因此,朱翊钧才感到格外无力和愤怒。
自己的命令明明是再正确不过的,可忠臣和能臣却仍将此当成过时的耳旁风,甚至反其道而行之,用兵为努尔哈赤铺出了一条无比通畅的政治道路。
偏偏自己又不好因此责罚边将。
毕竟叶赫部与科尔沁勾结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就算现在在辽东的不是顾养谦和李成梁,换上任何一个有能力的官员,都会做出跟他二人同样的举动。
朱翊钧在心底叹息了。
张诚伏地良久,见皇帝默然不语,生怕皇帝气得狠了,只得小心开口道,
“再者,依奴婢看,皇爷想除那建州奴酋,本是易如反掌之事,何必大动干戈?”
朱翊钧眼睫一动,下意识地转回眼来,
“哦?怎么个易如反掌?”
张诚回道,
“譬如如今那建州奴酋想称臣朝鲜,皇爷不如先将此疏留中不发。”
“待到朝鲜国王自己慌了,再借机训斥建州女真两面三刀,并要求那奴酋赴京朝贡,以示忠心。”
“建州称臣于朝鲜,本就是因皇爷发兵进剿,故而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倘或皇爷发话,明旨谕示,那奴酋为求安稳,必得赴京来贡,只要那奴酋进了京城,皇爷难道还怕没有斩杀他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