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五十的人头被装到了一只铺满了生石灰的匣子里。
努尔哈齐对着克五十的脖颈摸了又摸,确认他的脖子好好得同他的首级连在了一块儿,才阖上了匣盖。
费英东见状,对此十分不解,
“这生石灰本就能保存人物面貌,为何还要特别留意这人头下面的脖子?”
努尔哈齐解释道,
“这是汉人检验首级的规矩,割下的人头一律得细看有没有喉结,所以我方才下刀也是从克五十的后脖颈去砍。”
扈尔汉问道,
“为何要特意查看有无喉结呢?”
努尔哈齐笑道,
“因为首级是官军检验战功和发放赏银的标准,朝廷为了避免有人贪财冒功,所以才定下了这么一条标准,否则这一打攻城战,许多人为了赏银不去杀敌,就追着妇孺乱砍。”
“嗳,你们也知道么,这汉女中有一些是裹脚的,倘或有人想对她们图谋不轨,那裹了脚的是想跑都跑不了,本来这边地女人就少,如果没有这一条查验喉结的规矩,那这辽东就已经没有女人和小孩了。”
奈虎又问道,
“可是男人有胡子啊,假设要查验首级的性别是否为男,只看那人头上有没有胡子不就行了吗?”
努尔哈齐笑道,
“那这样一来,边地的男人为了避免被杀,不就个个都不再蓄须了吗?假设大家都不再蓄须了,那这一条标准不就形同虚设了吗?”
“再者,这人死了之后,身上的皮肤会逐渐萎缩,暴露出原来在皮肤内部的毛发和指甲,所以即使这首级保存得再好,几天一过,生前不蓄须的人头也会看上去像长出了胡子,因此脸上有胡子的人头不一定就是男人的首级。”
奈虎感慨道,
“原来向汉人献个首级,也有那么多讲究。”
努尔哈齐微笑道,
“既然要向汉人献首级,那就要按照汉人的规矩来办嘛,前面九十九步都走了,何尝差这最后的一步?”
说话间,努尔哈齐已然觉得比方才凉快了许多,他刚安安稳稳地喝下第二碗温茶,舒尔哈齐就意气风发地从帐外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就差点儿踩上克五十那具少了个脑袋的尸体,忍不住就“哟”了一声,
“这人就剩了半截了,怎么就搁在地上不管埋呢?”
努尔哈齐冲他“嗤”了一记,
“你要不嫌累,那你就埋呗,兆佳城都打下来了,这里我也待不久,我就不费这功夫了,他就是烂在这儿,往后也烂不到我眼前。”
舒尔哈齐摆手道,
“你不管,我还费这力气作甚?”
舒尔哈齐绕过克五十的尸体,缓了两口气,道,
“对了,你那黑旗军”
努尔哈齐打断道,
“甚么叫我那黑旗军?是你那黑旗军,我现在领的是红旗军,我已经把黑旗军交给你了。”
舒尔哈齐道,
“嗳,对,对,反正这黑旗军进入兆佳城后,发现克五十把从柴河堡劫掠的那群汉人跟他一起弄到宁谷钦这里来了。”
“现在克五十和宁谷钦都已经被咱们给杀了,就是不知道这批汉人该怎么处置,巴儿代说干脆全杀了,何和礼说还是带回建州,充实人口,我呢我觉得还是来问你一声”
舒尔哈齐话音未落,奈虎便快人快语地道,
“这有甚么可犹豫的?依我说,把这里头的壮丁挑出来带回建州,其他该杀就杀了呗。”
扈尔汉道,
“有长得好看的女人也可以带回去啊,不过那裹脚的不能要,裹了脚就跟残疾了差不多,汉女里也有不裹脚的嘛。”
费英东接口道,
“这事我有经验,假设要带汉男的回去当壮丁,那就不能打他们女人的主意,打了人家女的主意,那汉男心里就不会服气,往后肯定一有机会就搞破坏。”
扈尔汉道,
“那要有不服气的,直接拉出来斩首示众呗,其实很多汉男都比女真人驯顺,一旦把他们杀服了,他们还会反过来讨好咱们呢”
就在帐中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努尔哈齐忽然道,
“我觉得还是把他们都送回柴河堡罢。”
众人同时一愣,一时间都住了口。
倒是舒尔哈齐第一时间就赞同了努尔哈齐,
“我也觉得应该把他们都放回去,克五十虽然死了,但是万一朝廷再去札木河部找人呢?这批人难道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是这批人里面有哪一个跑回去报官的,那朝廷要追究的不就从克五十变成咱们建州了吗?这样是不是太得不偿失了”
费英东看出了点儿舒尔哈齐的门道来了,
“所以你早就打定主意要把那批汉人给放了,就是怕巴儿代跟何和礼不听你的,这才特意来问淑勒贝勒,想让淑勒贝勒出面,替你去说服他们俩罢?”
舒尔哈齐没有反驳,只是道,
“何和礼本来就算是红旗军的嘛,他听调不听宣,虽然辈分上来讲是我侄女婿,但就算是看在东果的面子上,我总不能一点儿都不尊重他的意见罢?”
扈尔汉道,
“我觉得你方才讲的那些意见就挺有道理的。”
奈虎补充道,
“对,就是听上去不太硬气,好像咱们就是怕着汉人似的。”
舒尔哈齐找到了同援,
“是啊,我就是觉得这样说显得好像我干甚么都先看汉人脸色似的,当然了,我知道何和礼是能讲道理的人,但是这旗下小兵就不一定了”
费英东道,
“我知道了,这刚刚打了胜仗,你不想因为这几个汉人,就损失你在黑旗军和红旗军中的威信,是罢?”
舒尔哈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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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信不威信的我倒不在乎,主要是我怕旗下小兵有想法么,对俘虏还区别对待,我哥就不一样了嘛,他一发话,就人人都愿意听。”
努尔哈齐叩了叩放着克五十首级的匣子,笑着道,
“这事要看怎么说了,其实这批汉人那就不能叫俘虏,他们应该是被咱们建州解救的汉人难民。”
扈尔汉道,
“那既然是建州解救了汉人,为何不让那些汉人跟着我们建州走呢?”
努尔哈齐笑道,
“因为汉人不愿意来建州嘛。”
费英东不赞同道,
“这问都没问过一声,淑勒贝勒怎么就知道他们不愿意来建州呢?”
努尔哈齐道,
“我这出去一问,他们肯定不敢说不愿意么,然后咱们把人接到建州,好吃好喝对待着,结果整出一批心怀不满,觉得自己受了欺负的细作,这又是何必呢?”
“何况汉人总不愿意背井离乡,他们在柴河堡里有家人有田地,有甚么动机要来建州呢?”
奈虎道,
“说不定就是有人觉得建州的生活比在柴河堡要过得好呢?”
努尔哈齐道,
“假设有这样的汉人存在,那这样的汉人一定会自己跑来建州的,从辽东跑来建州的成本这么低,觉得建州好的汉人能跑早跑来了。”
“而目前没有连一个这样的汉人都没有,说明从生活水平来讲,建州是远远比不上辽东的,比不上就是比不上,这个讲甚么都没有用。”
“我知道你们是很爱建州的,觉得建州这也好那也好,但是爱建州是一种抽象的情感,跟汉人爱他们自己的家乡是一样的,这种情感是不能替代生活水平上的落差的。”
“咱们女真人拼命说建州好建州好,那是没用的,这种自说自话是骗不了人的,落在汉人耳朵里,不是笑咱们没见过世面,就是觉得咱们是在红口白牙地颠倒黑白。”
费英东想了一想,道,
“可是即使淑勒贝勒把这批汉人送回去了,他们也不会说咱们女真人好,他们会觉得是女真人怕朝廷找他们麻烦,所以不得不送他们回去。”
努尔哈齐笑道,
“那要看我是以甚么身份送他们回去的,假设我是建州的淑勒贝勒,那就是你说得这样,但是假设我是朝廷封的建州卫指挥使呢,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嘛。”
扈尔汉问道,
“那有甚么不一样呢?不都是因为朝廷的缘故吗?”
努尔哈齐正色道,
“这样一来,那这批汉人就会觉得建州卫指挥使是能保护他们的朝廷朋友,而不是觊觎他们土地和劳动力的塞外蛮夷。”
费英东觉得努尔哈齐说得有些邪乎,
“虽然汉人的生活普遍比建州过得好,但是这普通老百姓真能分清楚朋友和蛮夷的区别吗?怕不是朝廷说甚么就是甚么?”
“即使咱们今天放他们回去了,如果有一天朝廷和建州打起仗来,他们要来杀咱们,还不是照样一点儿都不手软?”
努尔哈齐笑道,
“老百姓怎么分不清呢?他们分得可清楚了,而且大部分汉人老百姓也就是平常过日子的人。”
“再说了,把这批汉人送回去,那是表达我的一个态度,建州比其他蛮夷更文明,更能与朝廷合作。”
一谈起“合作”,费英东就知道他劝不住努尔哈齐了,只得道,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建州的文明标准,原来是由汉人制定的。”
努尔哈齐笑道,
“这事的确是要听汉人的。”
扈尔汉问道,
“可是这汉人制定的文明标准,却连他们自己也不遵守啊,倘或汉人比较文明的话,那么为何还有检验首级要查看喉结这个环节呢?还不就是怕杀良冒功?”
“既然汉人本身都有杀良冒功的现象存在,淑勒贝勒为何又说他们比较文明呢?建州又为何要遵循这样的文明标准呢?”
努尔哈齐笑道,
“因为汉人并不是一个整体,我们讨论汉人或者朝廷的时候,不能把这样一个族群简单拟人化,国家是不具有个人的具体人格的。”
“以大明本身而言,颁布诏令的是皇帝,执行诏令的是官员,遵守诏令的是百姓,这本身就是三个具有利益分歧的群体,不能因为他们同属于一个族群,或者同处于一个国家,就把他们看作是不可分割的集体。”
“就比如这件事来讲,杀良冒功的是官吏,被克五十劫掠的是百姓,与建州日常交好往来,支持我为建州卫指挥使的是边将,这三者虽然同样属于大明,却是三个完全南辕北辙的群体。”
“而以我们建州现在的情况而言,最好的策略就是一边巴结边将,一边亲善百姓,同时还要让皇帝看到建州是一个文明的部落,边将和百姓其实都不能代表大明,更不能代表汉人。”
“建州对边将和百姓表现得友好而温和,是基于建州本身的发展策略来定的,只有克五十这样鲁莽的蠢货,才会一见到我对汉人友善,就指责我是汉人养的狗。”
“汉人在很多事情上看起来是双标的,也是因为他们内部的群体利益并不一致,譬如这官军杀良冒功,并不代表皇帝就支持杀良冒功,边将愿意与我建州交好,并不代表皇帝就不视我建州为蛮夷。”
“所以咱们如果要继续发展建州,兼并女真部落,就必须在表面上显得比汉人还要遵守他们所制定的文明准则,比如官军杀良冒功,咱们就要特别善待汉人百姓。”
“这不是因为我努尔哈齐特别向往变成汉人,是女真人的现状使我不得不这么做,想要从汉人那里攫取利益,就要首先取得他们的信任,想要取得汉人的信任,就必须要遵守他们的规则。”
“不能因为他们是汉人,我们是女真人,就弄得特别极端,就连当年成吉思汗崛起的时候,都知道要先与南宋修好联盟,才能整兵灭金,这国家之间的战略博弈,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扈尔汉微微张开了嘴,他被努尔哈齐的这一席话给震住了。
就连刚刚发问的费英东,都一时找不出努尔哈齐的逻辑漏洞。
舒尔哈齐倒是率先拍手道,
“哥,你这话说得太好了,那要是换了我,我就说不出来。”
努尔哈齐笑道,
“我觉得这样的道理,其实你心里都知道,主要是你在军中威信不够,总要表现得极端一点儿,才能笼络人心。”
舒尔哈齐嘿嘿笑道,
“还是哥哥最懂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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