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三更天了,天幕最尽的边缘染上血色的迷雾,悬挂在清冷的夜色里,风的呼啸似是野兽在对残月咆哮,带着没有一点星辰的痕迹飘零而落,最终迷失在万丈深渊之中。万福宫外,霎时间却腾焰飞芒,强大的冲击力愣是将窗叶震地直哆嗦。
殿内的金斗七星阵却是早已列好,几近瞬时完成,浓重的恐怖压抑着整个大殿,良久,再无异动。似是早猜到了结局,守在殿内的蜀山弟子也并不意外。
毕竟这蜀山结界的异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上月掌门候选人决战后,这金斗七星阵夜夜都是要列一次的,但也一直没有什么魔徒进犯。
蜀山掌门人清虚道君,本想待此事解决之后再传位于弟子的,奈何人算终不如天算,他偏偏是大限将至,若再拖下去,依他那二徒弟彦月偏激的性格,难免会看到一场因夺位而起的腥风血雨,倒不如在他仙力未失的情况下传位于长徒彦风,来得更让他心安些,怕只怕那彦月秋后算账。
“好了,今夜是不会有什么变数了,你们暂且回去休息,准备明日的传位大典。”众弟子闻言,领命告退。唯有一人仍留守殿内,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倔强,站在清虚的身侧未有动作。
“霜儿,还有什么事儿是你我之间开不了口的?”清虚只是说着,却没有转头,不是不想,而是不忍。
“师尊,您真的要传位给彦风师兄吗?他虽法力高强,胸怀天下,但为人性格却孤傲冷僻,杀伐果断。
那天与彦月师兄比试的时候,剑走偏锋,多次想置对手于万劫不复之地,若不是您及时出手制止,彦月师兄恐怕就不单是身受重伤那样简单了。
万一到时候他容不下彦月师兄,不论是放逐还是处死,都有可能引起门派内斗,更会使蜀山的万年清誉毁于一旦,落人口舌,您真的决定了吗?”翎千霜想不通,连她都能看出来的事,师尊为何会一直视而不见。
“霜儿,你跟在本尊身边,多久了?”清虚并未作答,反而是感叹这孩子还真是长不大呢,永远都还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孩子。随即抛出这一问,引的翎千霜有些莫名其妙。
“霜儿今年十六岁了,跟在师尊身边,也有十四年之久了。”翎千霜恍然明白过来,是啊,十四年了,她未曾怀疑过师尊的任何一个决定,哪怕是自己的身世,她也从不过问,都是师尊主动和她解释的。不论是任何事,拯救苍生也好,对阵魔界也罢,他从未让她失望过。
至于今日,自己好像确实是有些冲动和鲁莽了,不过也并不是无理取闹,只是关心则乱罢了,翎千霜**。
还记得,她两岁的时候便失去了父母,村子里的人认定是她克死双亲,生为不祥之人,愣是狠心地将她丢去了那满是孤魂野鬼的乱葬岗。
这人啊,或许生来就是这样的残忍无情,从来都是打着为自己,为他人的旗号堂而皇之地抛弃和牺牲那些弱小又可怜的生命,还自命清高地认为自己是在为民除害,依旧活得心安理得,逍遥自在,至于是否有过一丝愧疚,想必那更是无稽之谈。
其实,本质上,和那些作恶多端的妖魔又有何区别,不过是长了一副无邪的面孔罢了。
翎千霜早在那个普通孩子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深刻的认识到了这人性中最恶的一面,她之所以决定修仙,也多半是为了拯救那些像她一样,或者比她更为不幸的灵魂,造福苍生吧。
在那狼嚎鬼哭,横尸遍野的乱葬岗,没有食物,没有水,又是寒冬时节,尽是些来啃食尸体的豺狼野兽,虽处境凶险,但终归是有惊无险。想来,这还得为她体内天生带有的极寒之气记上一功,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敢靠近。
翎千霜安然地在那乱葬岗的小山沟里,存活了三天三夜。后来就是清虚发现了她,将这个浑身脏兮兮,被世人所遗弃的孩子带回蜀山,好生养着,这一养,就是十四年。
翎千霜也一直把蜀山当成自己唯一的家,将清虚当作父亲一样看待。在蜀山的这些年,她得了他的真传,成为了蜀山一派的翘楚人物,对他的话更是没有半分质疑和忤逆,对他也不只是信任那样简单,而是深信不疑。
想着,翎千霜默默垂下脑袋,她惭愧啊,竟然会去怀疑这个她视为父亲一般的人物,那等同于,她在怀疑她仅有的整个世界。
良久,她才启齿:“师尊,我相信你。”翎千霜的眼眸依旧清澈,只不过刚才的那一份倔强,已被坚定所淹没。
清虚含笑点头,不过却是苦笑,过了明日,这小丫头就要独立面对一切了,他也无力再去守护,或者说,是该换人去守护这朵他视若珍宝的小花骨朵了。也或许,是时候解释一些什么了。
“霜儿啊,还记得你以前时常问我,为什么不肯收你为徒,却也一直亲授你法术。有时问急了,任你怎样哭喊打闹,我也都视若无睹。”清虚眼底蒙上一层笑意,却又瞬时褪去。
翎千霜的愧疚早已被兴奋和诧异所取代,她当然记得,以前不论是怎样死缠烂打,好言相哄地从师尊那儿打探消息,都是无济于事,如今师尊竟主动提出,那她自然是洗耳恭听了。
“你本知道,我们修道之人,做师父的可以有无数弟子,但是作为徒弟,一生却只能拜一个师父,这是规矩,更是命数。而你,命格诡异,若无封印护体,所到之处,所触之物都会立即被寒霜所覆,终不再解。甚至你的法术,都是带着冷冽的寒气所出,对手多半都不是为你的法力所击,而是被那阴风所伤,真气耗尽,功力减弱,从而被你打倒。”
原来是这样,她还一直疑惑,她才修炼到破望的境界,为何会把已经飞升至四重天的彦风师兄的招式拦下来,每每在训练中取胜,看来,她说不准真的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危险。
“你的生命力的顽强和旺盛,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普通的孩子,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竟能活下来,还支撑了三天三夜之久。当时我就知你不寻常,也是将你带回蜀山后,才发现你体内那与生俱来的极寒之气和不同于常人的命数,故而为你取名‘千霜’。至于姓氏,我想你知道的,你肩上那个天生的印记,就是‘翎’字,我不知你父亲所姓为何,或许是上天注定,让你以此为姓。
霜儿,你这一生注定坎坷,传授你法术,为的是你将来可以保护你自己,保护你所至亲至爱之人
我无法将你一生都护在我的羽翼之下,终有一天我会离开你,你也会离开蜀山,去完成你的使命。我不能逆天改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用你的力量去改变你的人生,去争取和守护你所认为应当和正确的。我大限将至,又怎能收你为徒,成为你的负累?天命所定,你的师父,有更合适的人选,但绝不会是我。”
翎千霜的情绪已然失控,不论是脸颊还是衣襟,皆是一片湿润,点点泪花,更是折射出她眼底的清纯透亮,就是这惹人心疼的样子,才让清虚不忍回头,他怕他心软。
翎千霜跪倒在清虚身侧,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被清虚施了定魂术。
“明日过后,待我将掌门之位传给彦风,就会去九重天坐化,到那时,你便离开蜀山,前往位于东海之上的长留仙山找慕凉清上仙,我与他有些交情,你将此物呈给他,他会为你安排一切。至于蜀山,若无必要之需,就不必再回来了。”
翎千霜手里被清虚塞过一个铁盒,并不起眼,巴掌大小,盒身上有一些镂空花纹的设计,倒是平添了几分高贵之色。
若在以往,她会为得到这个精致的盒子而欢欣雀跃,但此时握在她手里,却是成为了这世间最冰凉无情之物。
她想要拒绝这个盒子,她不想离开师尊,更不想离开蜀山,这里是她的家啊。定魂术还没有解,她只能在心底哭喊,不知道师尊他能否听见。
清虚眼底划过一丝不舍,多年来悉心教导,虽说是恩人,但却更像父亲,早已心灵相通,他又岂能不知,这孩子的所想所感。
几番挣扎,却始终没有看翎千霜一眼,似宽慰又是命令,无奈道:“霜儿,人各有命,没有谁和谁是可以永远结伴而行的,有些路,终归是要靠自己走,旁人奈何不得,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将它收好,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个盒子在你手里,见到慕凉清后,立刻交给他,他自会明白一切。”清虚终于转头,却是带着一种期盼与乞求的目光注视着翎千霜,大掌一挥,金丝屡现,又晃然消失,定魂术解。
此时的翎千霜已恢复平静,她了解师尊,若不是极其重要之物,他不会交给她用作信物,也不会用这样眼光看她的。她不能出尔反尔,刚才还说相信师尊,现在又怎能违抗尊命。
“好的,师尊。”对于师尊坐化九重天一事,她早就猜道了。毕竟她身上的封印是他设下的,这封印的法力一日不如一日,想必是师尊的真气在一点一点地随着内力流失,她虽然很不想相信,但这是事实,她必须接受。
况且师尊想看到的,应该是一个有担当,坚强无畏,阳光快乐的翎千霜。
或许,在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眼里,她始终都是那个经常被人欺负,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吧,所以,才会在坐化之前,一丝不苟地,将她未来的路安排的明明白白。
不论是孝道还是恩情,都是应如他所愿的吧,至于长留,应该就是师尊为她选择的容身之所了。
翎千霜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何况她也说不下去了,或者,是不敢再说下去了,她害怕,她没有想象中的坚强。
“霜儿,这盒子只能交给慕凉清一人,就算是他遣长留弟子来取,你都不可以拿出来,必须亲自交到他手上。到那时,他必会有许多话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不能有半分隐瞒,记住了吗?”
翎千霜一惊,心想,这慕凉清到底是什么人,竟能让师尊信任到如此地步。不过师尊不说,她也不方便再问。
“好的,师尊,霜儿记住了。”
清虚心中的石头也总算落地,嘴角划过一丝笑意,但这心下,却是充满了担忧与不舍。轻叹一声,缓缓从墟鼎里取出两本书,交给这交给这个明日就将要启程去闯荡六界的小丫头。
翎千霜自然认得,这其中,一本是《六界全书》,乃是清虚尽毕生之所闻所学,亲笔所著,只此一本,记录六界万事万物,弥足珍贵。另一本是《蜀山剑法》,乃是蜀山的镇派之宝,他竟连这些也要交给慕凉清,那岂非是要将蜀山拱手相让?师尊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蜀山虽比不上天山,太白门这些修仙大派,但也是有万年基业在的,旁支繁多,在仙界中的地位又是何等重要,岂非是可以随便交付的?!翎千霜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清虚。
清虚自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道:“这是留给你的,必要时你会用到它们。《六界全书》可解你心中所惑,《蜀山剑法》可保你一路平安,当然前提是,你要将它练成,可自然运用,它才能发挥它的用处。”
“师尊,不可以啊,这《六界全书》和《蜀山剑法》,应是同掌门宫羽一起传给下一任掌门,若明日在传位时没有这两样东西,蜀山上下会怎么想,彦风师兄会怎么想啊!”翎千霜喊道。
“这些你不用担心,不会有别人知道它们在你这里。这两样东西你不需要交给慕凉清,自己保管便好。待明日传位大典结束之后,你便带着我给你的东西启程去找慕凉清。我已将你佩剑上的封印解除,在路上若与人交手,要谨慎些,切不可伤及无辜凡人。”
翎千霜随即招来冷月剑,她要再陪师尊待上这最后一晚,明日分别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她的确不舍,但她必须去完成她的使命,亦或是,师尊的遗愿,虽然她很不想承认。
一整夜,两人都没有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