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严禁私人酿酒,蜀都城内除了所特许十八家正店之外,盐铁使司之下还专设酒场,酿酒以售酒肆。
锦华楼便是属于盐铁使司酒场官营,也司售酒之事。
这时候清江侯一声令下,负责锦华楼经营的令吏,便带着十数小厮、侍女,铺上地毯、摆上席案,四角还摆上木炭正烧得红热的火炉供众人御寒取暖,一场奢华夜宴,顷刻间便摆出样子来。
韩谦、郭荣作为楚使,分别与清江侯、羌国公对案而坐,接下来才是长乡侯、蔚侯、景琼文、韦鸿等人依次落座。
清阳郡主女扮男装,大家也不说破,但她只能作为侍从,坐在长乡侯的身后陪宴。
饮酒赏雪,倘若是真干瘪瘪坐在那里饮酒也甚是无聊。
夜里雪势是更大了一些,但灯笼挑出来,除了近栏处的雪花能看见,稍远一些便是黑黢黢的暗影,一直盯着赏看,也显得有几分蠢态。
十月八日,又是腊八法宝节,这样的场合,要么召歌伎琴师上楼来助兴,要么便是饮酒赋诗为乐。
一巡酒喝过,清江侯身边便有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站起来,提起要联词助兴。
所谓联词,便是指定词牌,在场者一人填一句联缀成词,这是蜀都城宴场最为雅致的活动了倘若实在卡顿,想不出什么佳句,满饮一杯酒也算是过关。
“听闻金陵词风极盛,韩叙州也是大家,韩大人家学渊源,今日乃是贵客,还请韩大人指定词牌作第一句。”中年文士朝韩谦拱手说道。
请韩谦指定词牌先填第一句,对方也没有为难之意,毕竟韩谦自由度最高,不受什么限制,接下来联词的人,都要根据他指定的词牌找韵脚平仄,而整首词的格调、意象,也都由他所作的第一句词限定。
今日是饮宴赏雪,写雪的诗句,韩谦还记得一些,比如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如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杜甫的“窗含西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如刘长卿的“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都是千古名篇,且绝大多数都是前朝诗词极盛时的作品。
说到写雪的词,此时还没有问世的,梦境中人所记得的就少了,除了一首沁园春雪之外,就还记得纳兰性德所填菩萨蛮里的一句“朔风吹散三更雪”。
韩谦心想着此时尚早,蜀地文客写景寄情最是擅长,要是真陪他们玩下去,自己撑不过两轮就会露怯。
再者说,清江侯第一轮让他指定词牌作第一句,看似最为容易,但到第二轮由别人指定词牌作首句,他要怎么办?
这压根就是一个陷阱嘛!
韩谦转头看向作为侍从坐在他身边的冯翊:“要不你来替我指定词牌作出首句?”
冯翊早年为骗大姑娘小媳妇上床,在诗词上就花过一番工夫,更不要说这两年冯家遭逢大变、人生沉沧,令冯翊有时不得不寄兴诗词化解心里的郁苦了。
这样的场合,冯翊最是拿手。
“要是都由侍从代劳,这场词宴也甚是无趣,幸负世子的盛情,也辜负今夜之雪啊,”中年文士文绉绉的说道,“韩大人曾在三皇子身边侍从文学,必不会将如此简单之事放在眼里,此时还有必要藏拙?”
“我在金陵,便是以不学无术着称,这位大人似乎还不清楚啊,”韩谦哈哈一笑,自承不学无术没有半点的心理压力,说道,“要不我先自罚一杯。”
“要是如此简单之事,韩大人都要投机取巧,接下来怕是不会有人愿意动脑子了世子殿下今夜宴酒之意,可不就太寡淡无味啊?”中年文士还是不愿意放过韩谦,“再说难得景公在场,此词填就,少不得还要恳请景公操琴助兴。”
说到这里,中年文士又朝景琼文行了一礼:“郭纵之请,景公不为难吧?”
“郭大人客气,景琼文也就这点能耐,等会儿自然是要献丑。”景琼文不动声色的笑着应承下来。
王建称王未称帝,也就只能封其子王弘翼为世子,不能封太子,但清江侯府的职官规格却不稍低。
清江侯府除了六千名精锐亲卫外,还设三寺四府有职官近百人。
郭纵乃是少詹事,官居正四品,除了三师四宾等荣誉官职外,少詹事在清江侯府所设的三寺四府职官里名列第二而在蜀国朝中加学士衔,位在大臣之列。
韩谦心里暗想,清江侯这王八蛋硬凑上来,老子还得承他的情不成?
“景公操琴,少不得要请郡主唱词。”郭纵这时候点破清阳郡主的身份,笑着相请道。
能留下来饮宴赏雪的,无不是达官显贵,所以点破清阳郡主的身份,也算不上唐破、冒犯。
清阳郡主要是想使性子,指不定还要先被清江侯训斥一顿。
“韩大人要是执意罚酒,清阳想唱也唱不成啊。”清阳郡主稍稍往案前坐去,说道。
见清阳这小娘们这会儿也是将矛头指过来,竟然没有一点同仇敌忾的意思,韩谦都想拿酒泼这小娘们脸上。
这时候清江侯朝身边一员青衣小宦瞥了一眼,小宦心领神会,拿出纸笔以及研好的墨,恭恭敬敬的走到韩谦身侧大家都耐着性子看过来,大有韩谦不出手便不欢而散的架势。
韩谦霍然立起,青衣小宦吓了一跳,以为韩谦要甩袖而走。
清江侯、蔚侯、羌国公却是安静的坐在那里,他们才不怕韩谦真敢使什么性子。
韩谦曾在楚皇子身边侍读、任文学从事,此等雅事说破天也算不上有半点刁难,这时候闹得不欢,只能算是楚使傲慢无礼,不将蜀国世子放在眼里,那婚事要接着谈下去,也大可以请楚国换个知书达礼的使臣过来。
“蜀地文风极盛,韩某在金陵早就有所耳闻,今日也算是有所目睹,但韩某以为这并非蜀地能为之所倚,”韩谦扫眼看着在座的众人,笑道,“所谓客随主便,韩某要是坏了世子与诸位大人今夜的雅兴,也是罪过,我与长乡侯溯江而上,观长江天险颇为有观,心想此或为蜀之所倚吧!那我今日便以长江为题,作十数字,以赠诸公……”
见青衣小宦要递笔墨过来,韩谦撇嘴一笑,说道:“我说你写。”
青衣小宦也不敢太强迫韩谦,当即在案侧坐下,提笔醮墨等候着。
“调定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韩谦直接将苏轼气魄最大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首句抄出来,心想蜀地文风是盛,但盛在清艳小词,他倒想看看在座有哪位人物有能力、有心胸能联苏轼的这首词?
韩谦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说道:“韩某首句实在粗陋,自罚一杯酒。不过,韩某先献过丑了,接下来该是哪位大人献丑了?”
韩谦首句一出,在座众人都有些傻眼。
蜀地风文从掌书记韦庄始,就走向极盛,蜀人也都以此为傲,但词风以清艳小调为主,擅咏物、咏景述情,数十年间都没有几首气魄雄浑的词作出现,在如此仓促的场合,谁能骤然间去联气魄如此宏大的首句?
长乡侯王邕自诩蜀地当世词家之首,思量了好一会儿,也只是暗自摇头,所能想到的几句,气象差不太远,勉强接上去,也真就像韩谦所说的那般要“献丑”了。
当然,长乡侯王邕内心的震惊是不少了的。
他使楚期间,曾与清阳在潭州滞留了近两个月,与韩谦即便谈不上朝夕相处,也是陋三岔五能见到面,韩谦从未在诗词方面表现出天赋与才华来,而清阳与三皇子杨元溥亲近,能不时看到韩谦所书的公文,手书功名颇弱,文章也相当勉强,绝然没有词家的气象。
说实话,长乡侯王邕这时候心里更怀疑韩谦所吟的念奴娇首句,气象如此雄浑,是不是抄袭哪篇还没有传世的词作。
清阳郡主一双妙目满是狐疑的盯住韩谦的脸,忍不住低声问长乡侯:“这首词是不是韩谦抄他父亲的?”
韩道勋虽然也没有什么词作传世,但长乡侯在潭州有幸读过疫水疏以及韩道勋的几封奏疏,心想清阳如此猜测,还真有几分可能。
当然,最初是清江侯手下郭纵矛头直指韩谦抛出难题,要联也是清江侯他们先联下一句,长乡侯王邕可犯不着替他们解围。
等了好一会儿,都无人站出来,韩谦盯着少詹事郭纵,笑问道:“请问郭大人,接下来该是谁联下一句?如此简单之事,想必在座诸公都不会投机取巧、自领罚酒吧?实在不行,要不放宽限制,请诸公身边的侍承也参与进来一起动动脑筋啊,要不然的话,就算自领罚酒,怕也要将世子的酒喝尽了!”
众人一脸尴尬,这些话都是郭纵刚才说出来挤兑韩谦的,他们这时候也就得生生受着。
要不然的话,便是他们蜀国有失礼数,事情闹到国主那里,还不是他们挨训斥?他们看长乡侯都面带为难之色,心想要是真询问身边的侍随能否联下一句,多半也是出丑。
羌国公赵惟升见场面实在有些难看,站起来离座告退:“本人想起来,还有一桩公案未处置好,先行告退,还要诸位恕过。”
有羌国公打岔,清江侯王弘翼也随后带着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