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家众人的眼里,赵庭儿的地位是不会得到承认的,众人趁着时辰还早,便议论满朝文武大臣里,有谁跟太子、二皇子那边没有牵扯,家势又能配得上他韩氏且能相形益彰的。
当然了,冯缭今日就站在韩道勋的身后伺候,众人心里也都想着,韩氏一族即将走上登峰造极的一刻,怎么都要防范着冯家之祸在他们身上重演。
想到这里,韩道铭瞥了一眼明居堂内,除了自家子侄外,也就冯缭、赵阔几个嫡系心腹,他便示意性子还不够稳重的年轻子侄都先退下去休息,接着才往前倾过身子,下意识的压低声音问韩道勋:“有人传言说陛下有意使韩家世领叙州刺吏一职,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叙州虽然偏于一隅,乃是汉夷杂居、瘴疫遍野之地,但真要封给哪家,其封赏之重不下王侯。
即便削藩战事之前就有这样的说法,而且这样的说法也是从宫里直接传出来,但当时大家都猜测这是要安韩道勋、韩谦父子的心。
因为当时对朝廷来说,拿叙州换湖南行台另七州,也是极合算的买卖。
不过,削藩战事如此顺利的进行这一步,天佑帝还会不会承认这样的承诺,那就难说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韩道勋也觉得有时候不该有什么非分之想。
只不过韩道勋到金陵赴任京兆尹已经有一个月时间了,照理来说,朝廷早应该派新人接替韩道勋的叙州刺史一职了。
韩道勋作为吏部侍郎,也参与吏部这边选定几个人选,进奏上去请陛下定度。
不过,有关叙州刺史新人选任命的奏折,都被留中封存了,以致韩道勋此时还兼着叙州刺史一职,遥领叙州军政事务,韩道勋心思也禁不住便有些活泛起来。
辰州很多官职,都是由土籍大户世领,叙州比辰州还要险僻,汉夷杂居情况更复杂,需要强势人物坐镇才能稳定形势,如此看来,由韩家世领刺吏一职,也算不上什么非分之想了。
韩道勋苦涩一笑,说道:“我未尝听闻此事,大哥你们也莫要道听途说。”
韩道勋想到他毕生心志便是要削强豪、强国体,使天下能早日削弥战乱,谁曾想削藩战事之后,他父子二人却先成为名下拥有上万亩田地、十数座匠院作坊、三百家兵部曲、三百多户奴婢、数千佣工的强豪一族。
虽然这些事都是韩谦一手掌握,但韩道勋也清楚,不需要额外补贴龙雀军,这几年在叙州所建的十数座匠院作坊,每年少说能谋七八万缗钱的巨利。
韩道勋也不想在这种问题太多纠缠,看时辰不早,便站起身来与老父子告辞,带着冯缭、赵阔等人离开。
在赵无忌、赵阔率领诸多护卫的簇拥下,韩道勋乘车离开大宅,一路泥泞而平静,眼见兰亭巷就在前面,突然前方传来示警声,赵无忌勒住马,示意左右众人护住马车停下来小心戒备。
“怎么了?”韩道勋揭开帘子往外探望,这时候两名护卫用身子挡住左右,防止附近有刺客持弓弩藏在暗中觊觎这里。
“应该有不明人物挡道。”赵无忌勒马靠过来,一边派人前往探看,一边跟韩道勋解释。
“虽然是夜里,但保不定左邻右舍夜里有什么急事出门,你们莫要搞得风声鹤唳。”韩道勋说道。
“小心一些也是应该的。”冯缭在一旁劝道。
韩道勋也没有坚持,示意赵无忌一起去看前面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又隔着车窗子,压低声音问冯缭:“你们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冯缭有什么事敢瞒大人?”冯缭说道。
“倘若没有什么事情,为何要如此风声鹤唳?”韩道勋不满的瞥了一眼冯缭问道,他哪有那么好欺瞒?
“大人就任京兆尹,满城就传陛下要废嫡改立,少主知道这事,总是要防备有人会狗急跳墙对大人。”冯缭不动声色的说道。
韩道勋轻叹一口气,知道他使唤不动冯缭,又跟赵阔说道:“你去前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阔策马隐入夜色之后,片晌后,他在两名斥候的陪同,带着一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小厮赶回来,禀告韩道勋道:“此人拦街告状?”
赵无忌无奈的跟在赵阔身后回来。
冯缭打量赵阔带回来的小厮,眼瞳里满是疑色,看到韩道勋要下车,忙劝说道:“哪有半夜拦街告状的道理?大人,我看还是将这人赶开,着他明日到府衙递状纸便是。”
承续前朝旧制,韩道勋身为京兆尹,不仅金陵城及辅县的刑狱诛诉状皆受他管治,也有权力接受其他州县的诉状,在刑狱方面的权柄,与大理寺、御史台及刑部是相当的,京兆尹通常又有小刑部之称。
地方上有什么冤情,跑到金陵来告御状,通常都是将状纸递进京兆府衙门,但状纸也是层层递交上去,不可能直接递到韩道勋手里。至于意图闯皇城大门外,即便不被乱刃砍死,一顿棍棒也要打下几层皮来。
借着气死风灯透出来的光芒,冯缭看到年轻小厮脸上惊恐有坚毅,或许是真有什么冤情要陈述,但能知道韩府在兰亭巷,又恰好赶在韩道勋从大宅夜宴归来时拦街,他怎么都不相信事情会简单。
冯缭便想着他先将人扣下来,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再交给韩道勋处置为好。
“时辰尚早,先看看他有何冤情要申诉,也无妨碍,”韩道勋示意赵阔将那小厮带到车前来,问道,“你半夜拦街,是有何事要诉?”
“小人周挚,乃内侍省尚内仆局小宦,少监沈鹤大人生前时,曾在沈少监跟前听过使唤。沈鹤前往潭州宣旨,归京后便身染重疫而亡,尚医局诊断为沈少监在潭州不幸身染瘴疫,但实际沈少监离京前往潭州之前,身体就严重不适,他实是受奸小所害,中毒身亡。小人拦街,乃是为沈少监鸣冤!”小厮趴在车前,砰砰叩头,喊冤道。
冯缭难抑内心震惊的看往左右,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
沈鹤之死,他是最清楚详情的,而且沈鹤临死时身前所侍候的两名小宦,都被幕后指使者找借口灭口掉,眼前这名喊冤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而且这个叫周挚的,从怎么知道他们这时候从韩家大宅回兰亭巷?
是谁隐藏在幕后操纵这一切?
冯缭硬着头皮跟韩道勋说道:“听他空口胡言,沈少监即便死有隐情,这案子也不该是京兆府接下。”
京兆府是有权力接金陵之外的州县诉状,但还有一条规定就是京兆尹小事独断、大事奏决,也就是说像涉及到内侍省少监这个层次的人物病死迷云这样的案子,京兆府还是要转交出去,是没有资格处置的。
要不然的话,京兆府就是“超级刑部”,而非“小刑部”了。
韩道勋神色凝重,轻蹙眉头仿佛有山岳压着,看向冯缭,语气沉重的问道:“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沈少监染疫病逝是有隐情喽?”
冯缭语塞,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韩道勋眼瞳里蒙上一层阴影,谦儿百般遮掩的难道就是沈鹤的真正死因?
韩道勋没有理会冯缭劝告,径直跟车前的周挚说道:“你先将状纸递过来……”即便这案子轮不到京兆府管辖,但他却是可以接诉状的。
冯缭头大如麻,一时猜不到是何人在背后作梗,但想到要是将沈鹤病死迷局揭开来,特别是经韩道勋之手揭开盖子,心皮就一阵阵发麻,实在不知道这事会掀起何等的波澜,只是他也没有办法强行将眼前这自称是内仆局小宦的周挚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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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兰亭巷对面的巷子深处,在月色照不到的暗影里,停着一辆黑黢黢的马车,仿佛蹲踞在夜色里的凶兽,紧盯着对面兰亭巷口的动静。
光线昏暗,相距又远,除了一点模糊的光影,根本不可能将兰亭巷口的情形看真切,但没有太大声的喧哗传出来,表现一切都如原计划进行。
楚州馆知事殷鹏站在马车旁,隔着车窗见王文谦如雕像般坐在车厢里一动都不动,似乎并无关切周挚拦下韩道勋车马驾会发生什么。
“沈鹤中毒身亡之事,潭州应该早就密奏陛下,而陛下随后将韩道勋调到金陵,应该也是对这事的应对,大人为何费这般劲将周挚找来?”殷鹏颇为不解的问道。
“沈鹤中毒身亡,陈行墨替之侍奉崇文殿前,只可能是安宁宫幕后为之倘若陛下铁心要立三皇子为嫡,将韩道勋调入金陵后,断不可能一个月过去都没有其他动作我怀疑潭州那边并没有将沈鹤中毒之事密奏给陛下,而是有意放假消息来安我们的心!”王文谦不急不徐的说道。
“大人是说子珩先生的行藏已露?”殷鹏惊疑的问道。
“子珩的行藏露没露,只要看韩道勋会不会接下这桩案子,便知道了。”王文谦说道。
“不对啊,对外隐瞒沈鹤中毒这事,从头到尾都是韩谦为三皇子筹划,韩道勋没有理由不知晓啊,大人拿如此费力将周挚找出来试探韩道勋,不是缘木求鱼?”殷鹏疑惑的问道。
“你对韩道勋其人的秉性还不了解,韩道勋与其子韩谦实际上并非一路人,你以为韩道勋这些年与韩氏行同陌路,真是沽名钓誉装给世人看的?”
王文谦透着微弱的灯光,瞥了殷鹏一眼,说道,
“倘若韩谦真如子珩密信所说的那般,对外隐瞒沈鹤中毒之事而密奏陛下知晓,那他们确实没有必要瞒着韩道勋但是,倘若子珩被韩谦此子骗过,那韩道勋多半也会被韩谦蒙在鼓里,并不知详情你们明天找京兆府里的暗线,接触到周挚,问清楚韩道勋知道沈鹤毒发身亡真相后的反应,事情就差不多能八九不离十搞清楚了……”
“他们为何要向陛下瞒住这事,而陛下倘若不知道此事,为何又要调韩道勋回朝?”殷鹏还是不解。
“他们瞒住陛下,道理很简单,他们怕陛下会调楚州兵马渡江,而他们在潭州刚刚打完一仗,龙雀军刚刚扩编,什么都没有准备好。三皇子年轻虽轻,但对皇位的热切,比你所想象的要迫切得多,”王文谦说道,“至于陛下为何要调韩道勋入朝嘛?听闻陛下最近身体有所不适,或许是真想很快就将立三皇子为嫡的事情定下来吧?”
“陛下身体不适,会不会也被安宁宫的人动了手脚?”殷鹏问道。
“先确认陛下与韩道勋知不知道沈鹤中毒这事,要是他们真不知晓,事情可能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复杂!”王文谦说道,“你安排好船,只要一确认这事,我便与珺儿回楚州!”
想到滔天巨浪很可能即将掀起来,想到背后所藏的惊天杀机,殷鹏背心也是一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