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州偏于一隅,你父子二人清丈田亩,将口赋杂捐摊入田税,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你们,但你这次变本加厉,要在京兆府征召奴婢入营,还要授以军功勋田,你非要将天下世族都得罪干净不成?”
李普见过张平、林海峥等人之后便回小茅峰,主要是不想在韩谦跟张平、林海峥等人介绍金陵形势时自己颜面难堪,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以江东招讨使自居,午后抄传茅山周遭镇埠的告函,竟然直接要一竿子将马蜂窝都捅破掉。请进本站。
叙州偏于一隅,同时又是半羁縻州,主要官职都是地方土籍大姓世袭,韩谦与其父韩道勋对叙州大姓势力进行成功的武力打压后,进行田税改制、土客合籍等新政,还是在金陵引起极大的争议,最后还是天佑帝亲自下旨明确新政作为殊例仅限于叙州才平息争议。
目前韩谦所要做的,则之前与其父在叙州所行的新政,要恶劣十倍、百倍。
田税新制还可以说是意在清理逃户、梳理税源,这些年不管哪家势力只要积极进取的心思,都会做相关的事情,只是程度有深有浅罢了。
不过,包括家兵部曲在内,奴婢乃是各家皆有的私产,现在韩谦要直接征召奴婢入营,不是捅最大的马蜂窝,是什么?
即便天佑帝军威最盛之时,都没有想过要取缔诸家手里的家兵部曲,仅仅是严格限制家兵的赏给。
即便当初给冯家定谋逆之罪,查抄族产,天佑帝也没有夺走冯家逾五千口奴婢,而是允许这些奴婢随冯家迁往叙州落户。
不要说京兆府及江南东道大小世家宗族了,岳阳众人哪家手里没有几十、几百户奴婢?
郑家在黄州便是蓄奴逾万的大豪族削藩战事期投附过来立下功绩的张瀚、高隆、苗勇等人,其族在朗州、潭州也都是拥田千顷、蓄奴千乃至数千的豪族。
而即便是韩谦与其父韩道勋再清廉,在金陵事变前,家养奴婢部曲积累加起来高达三百余户、两千余人。
这些奴婢部曲与被骗去叙州的左司斥候及子弟,则是韩谦此时统治叙州的基础。
岳阳此时正派使者前往荆州、襄州,意在说服张蟓、杜崇韬归附湖南行台,而张蟓、杜崇韬及手下最为嫡系的核心将吏,有几个人家族里没有蓄养成百千的奴婢?
再说他信昌侯府以及浙东郡王府,要是不蓄养奴婢部曲,哪里能培养出忠心耿耿的数百家兵府卫?
更不要说三皇子真想入主金陵的话,必然还要获得江东世家宗族势力的支持才行。
李普不知道韩谦吃错了哪门子药,竟然敢在这时候去捅这个马蜂窝?
哪怕他觉得在三千残兵在茅山要对付的敌人还不够多、不够强?
于延陵埠被韩谦夺得兵权,李普心里多少有些交卸重负之感,气得还没有现在厉害,他站在厅前,说话时,枯瘦的脸皮子都在微微颤抖着、哆嗦着。
“前朝安史年间,叛军围睢阳,食尽,张巡及诸将不得已烹杀爱妾、仆僮犒赏将士,数百年来世人犹忆其义。我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令李侯爷如此悲愤?”韩谦坐在案前,看着义愤填膺的信昌侯李普,平静的问道,“难不成李侯爷有更好的计策,能解眼下之困?”
“那你可知此事传出去,仅金陵之内将会有多少世家门阀要与你结仇?”李普质问道。
天佑帝早年率淮南军渡江,算是较为和平的接手当时还是升州节度使府治所的金陵城。
自汉末吴都以降近千年积累的世家士族,在金陵城内的根基传承没有彻底断绝过,加随天佑帝入主金陵的新贵们,金陵蓄养奴婢的传统在大楚开国这十数年以来,也算是臻于极致了。
算各家府及城外田庄、作坊所豢养的奴婢,差不多占到金陵百万人口的近六成。
像冯家在金陵拥有五千余奴婢三皇子杨元溥受封临江郡王时,一次得赏赐千户、六千余口奴婢。
见韩谦沉默不语,李普继续斥道:“此前,你据茅山,多多少少还能从周边镇埠征得粮谷,但从今日之后,不说淮南、淮东、荆襄、江东、江西的世家门阀了,金陵内外大小门阀近千家,皆人人自危,视你为仇寇,都将纠集部曲族兵与你为敌、与岳阳为敌,你要如何应对之,你要岳阳如何应对之?”
韩谦看着随李普从小茅峰赶来的李秀、李碛坐在大厅两侧的长案后,皆一副心有戚然的样子,但他丝毫不觉得意外,李秀、李碛二人抛开与李普的亲近关系,他们身为将门宗阀子弟,想要他们将屁股坐在最底层、最卑贱的奴婢这边,怎么可能?
不过,面对李普咄咄逼人的质问,韩谦也没有精力跟他纠缠下来,霍然立起,目光凌厉的盯住李普,说道:“金陵及江左宗豪,即便那么骑墙观望者,最终要么归附于楚州,要么投效于安宁宫,没有一家会效命于岳阳,我传命征召江东及金陵奴婢入营,岳阳有什么为难的?”
“但荆襄、江西、湖南宗阀世家却不会这么想。”李普说道,此时有李秀率四百多绝对忠诚的精锐骑兵站在他的身后,他说话的底气也足许多。
韩谦冷哼道:“我身入金陵,立誓要与身后五万妇孺共进退,从这一刻起,我身后便是万丈悬崖,不管前方路途有多艰险,也唯有往前闯出一条生路来。你要畏难,可以退去岳阳,说这一切皆是我擅自妄为,以后一切后果,自有我韩某人一力承担。”
韩谦话都说到这份,信昌侯李普还能说什么?
他转身看在座的诸将,似乎对他的苦口婆心也无动于衷,才省得林海峥、冯宣、赵无忌、郭奴儿等韩谦这些年所培养的嫡系,以及施绩、魏常、肖大虎、窦荣新近提拔起来的将领,实际都是出身卑贱。
信昌侯李普看向张平、袁国维,问道:“张大人、袁大人,你们对这事便没有半点意见?”
不要说张平了,李普相信袁国维站在三皇子、站在岳阳的立场之,也不应该放任韩谦胡作非为。
这封告函传出去,不仅会在岳阳内部引起极大的纷争,更断绝了岳阳招揽周边势力的可能。
张平清咳一声,假装也是这时才知道告函的事情,和稀泥的说道:“或许派人去岳阳,请殿下决之?”
李普眼睛阴戾的盯住张平,没想到他竟然不愿旗帜分明的直接站出来质疑韩谦的行径,而是将事情推到岳阳议决,这不是帮着韩谦拖延,叫征召奴婢入伍之事变成既定的事实吗?
李普后悔刚才匆匆离开,都不知道这半天时间里,韩谦有跟张平说过什么,或者承诺过什么。
当然,张平再是神陵司的故吏,此时他公开身份乃是岳阳派到韩谦身边的监军使,李普还不能摁住他的脖子,令他跟韩谦唱对台戏,他再看向袁国维坐在案后一声都不吭,知道他势单力微,今日恐怕是不可能叫韩谦收回成命了。
“韩大人既然一意孤行,我也拿你没辙,但还是希望你能三思而后行!”李普负气说道,拱拱手,再次与李秀、李碛一起退出议事大厅。
走到廊前的院子里,李普低声问李秀:“你父亲会如何看待这事?”
“韩谦一意孤行,我父亲出面也不可能阻之,或许先派人去岳阳,请殿下严令制止,更好一些。”李秀说道。
李普心想大哥出面都不能制止,只会更损他李家的威势,只能撇下这事不提。
张平、袁国维虽然不想旗帜分明的与信昌侯李普站到一起反对韩谦,但不意味着他们心里没有忧虑。
待信昌侯李普负气而走,张平问韩谦:“此事传出去,惊扰必定不小,韩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我与李侯爷说过,我立誓与桃坞集妇孺共进退,身后便是万丈悬崖,没有退走一寸的可能,”
韩谦知道张平、袁国维此时没有站出来反对他,事后回到岳阳必会受到责难,这也显得他们二人的难得可贵。
特别是张平还是神陵司的故吏。
因此,韩谦对张平、袁国维也是更有耐心的解释道,
“金陵事变,江淮纷扰,而自楚州军渡江以来,交战之地,民众都已经纷纷避入金陵城而茅山以西诸县,世家宗阀子弟也都避入金陵城,目前已经使得金陵城内人满为患。而随着战火的蔓延,百万人丁都避入金陵城,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情,到这一步,楚州的围城之策才算是完成。到时候茅山四周,村寨镇埠皆空,我们想征粮也无处可征,更不要说妄图凭借这点人马妄图有什么作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金陵城变成一座充满绝望与死亡气息的绝城。想要破解楚州的围城之策,唯一的办法,是尽可能将占据金陵百万人丁五六成的奴婢,都从金陵城吸引出来,而不是让他们像羊群似的,被驱赶到金陵城里去。”
“茅山存粮,供给四五万妇孺也仅勉强能维持月余,倘若真有成千万的奴婢来投,粮食怎么解决?”袁国维问道。
“那只能与江东的世家门阀为敌了,”韩谦说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张平想明白韩谦要怎么做,袁国维稍稍迟钝一些,追问道:“要如何与江东世阀为敌?”
“奴婢来投,用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编为营伍,尽可能遣往宣歙湖杭越秀等州粮!”韩谦说道。
分散的奴婢,仿佛温顺的绵羊一般,只会拖家带口追随主家逃入金陵城避难,通常来说不会想到挣脱主家的控制,舍近求远、长途跋涉逃往数百里之外的州县粮。
更不要说楚州军派兵马进驻金坛、溧阳等城加强东线的封锁,更不要说江东诸州县都在招兵买马,会严格控制流民涌入。
想不出现大规模饥馑饿殍,韩谦所言或许是唯一的可行之策。
唯有组织起来的奴婢,才有可能拖家带口,通过楚州军的封锁,进入太湖沿岸的州县粮。
袁国维、张平,要是出身世族,也不可能入宫为宦,也不可能晚年隐仕于内府局为吏了,他们对贫贱低层,还是心存同情之理,他们个人的立场,不会激烈站出来反对韩谦,但他们也还有另一层担忧,问道:“岳阳发函责难,韩大人要如何处之?”
“哪怕是对辖域内的世家门阀交代,岳阳也必然会发函质询,但这是岳阳要有的立场,而我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相信殿下也能理解,”韩谦示意林海峥、赵无忌他们都先退下去,照拟定的计划行事,跟忧心忡忡的张平、袁国维二人说道,“以后的事情,等以后再说吧……”
这会儿王珺在两名健妇的看管下,捧着一叠书卷走过来,先站到大厅门外,等林海峥、赵无忌等将领都出去后,才款款走进来,跟韩谦说道:“这是我在隐云庵所读的几卷书……”
将十二到十五岁的少年都编入少年营后,平日除了操训、修习刀弓脚拳外,韩谦暂时还用不到他们去承担茅山内部的防守,还是希望将他们组织起来,抓紧时间读书识字。
不管怎么说,基层武官虽然说对化水平的要求不高,但除了强过普通人的武勇外,怎么也要能读得懂粗浅的书信令函,掌握基本的营伍军规及操训之法,能真正成为赤山军合格的后备力量。
茅山之的藏书,多为道家经藏,却是王珺带到隐云庵所读,还有一些经世致用的书册,韩谦便要王珺拿过来抄为教本。
“……”韩谦看着王珺一眼,见她换了一身浅绿色的抹胸襦裙,脸蛋迷人精致,肌肤白腻似雪,透着瓷器一般的光泽,示意她将书册放到案前。
王珺将一叠书放到案前,看到摊开长案的一封告函,她也是没有身为俘虏的自觉,歪着头看了片晌,讶叫道:“想不到你竟然用此妙策,化解我爹爹的围城之策!”
张平、袁国维还在为世家门阀的强烈反弹而忧心忡忡,听王珺这么说,都诧异的看过来,心里困惑不已,此策即便能解燃眉之急,但后患无穷,怎么都不能算妙策吧?
“妙在何处?”韩谦坐下来,饶有兴致的看向王珺问道。
“你在茅山征召奴婢入营,我爹爹他们正拙于兵力短缺,在静山庵、在丹徒大概也无法坐得住多久,便也会被迫行此策吧?”王珺歪头脑袋,明媚的眼眸,仿佛山间一泓清澈的深泉,看着韩谦说道。
“……”张平、袁国维愣怔在那里,突然间发现他们忧虑了半天,竟然还没有王谦的女儿看两眼想得透。
是啊,他们过于担忧世家门阀的强烈反对,竟然连极浅的一层都没有想透。
楚州军之所以要用围城之策,主要还是拙于兵力之不足,担心强攻会两败俱伤,最终使岳阳渔翁得利。
而韩谦强袭丹阳并毁之,与楚州撕破脸,迫使楚州军必须要分更多的兵力部署到南线,便已经叫楚州军渡江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
倘若韩谦在茅山征召奴婢入伍,兵力快速扩充起来,将对楚州军南线形成更大的压力,那楚州军招兵买马、扩张兵力的需求会变得更加迫切吧?
倘若信王杨元演迫于快速扩充兵力的迫切需求,也从所控制的润州、扬州等地召征奴婢入伍,那天下门阀还会盯着韩谦一个人骂吗?
到这时候,岳阳众人看待韩谦此时征召奴婢入伍,是不是成了料敌于先、先敌一步的妙棋了?
想到韩谦有这层算计在,张平、袁国维忧虑的心思便放宽了不少。
袁国维忍不住问道:“韩大人为何刚才不跟李侯爷说明这点?”
“与他这蠢货费那么多唇舌作甚?”韩谦笑道。
张平尴尬的笑笑,暗想韩谦在他面前故意嘲讽李普,或许是希望他能与信昌侯府那些人划清界线,但这些年不仅仅他个人,他带出来的弟子也都跟信昌侯恩怨缠绕,哪里可能想划清界线能划得清的?
即便他不喜欢李普,也觉得李普的能力不足以领导神陵司江淮一脉,更不要奢望复国雪恨了,但他能站到夫人、姚惜水、吉祥他们的对立面去?
袁国维也没有接韩谦的话茬,李普再差劲,也是殿下的岳丈,他忠于殿下,总不能跟着韩谦奚落李普,他看向王珺,岔开话题跟韩谦说道:“王小姐身边,或许需要增加护卫……”
王珺有些闷闷不乐的站在一旁。
韩谦看了王珺一眼,他知道袁国维是担心王谦派人潜进来将王珺救走,袁国维即便无意加害王珺,但也担心如此聪慧的王珺回到其父身边,会将他们这边的每一步动作都看得透彻。
那不好玩了。
“我会加派人手护卫王大小姐的安全。”韩谦也不会拂了袁国维的好意,点头答应道。
说实话,韩谦事前能想到他先征召奴婢入伍,楚州军会迫于压力追随,主要还是他这些天一直都在思考在既定的历史进程里,楚州军会如何围城,又为何在围城数月之后功亏一篑。
很明显的一点,是在既定的历史进程里,信王杨元演将安宁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却也没有获得江东门阀世族的支持。
那在既定的历史进程里,信王杨元演到底在围攻金陵过程,在哪点深深伤害到江东的门阀世族?
袁国维、张平二人放下心里的忧虑,也告辞离开议事大厅,照既定的计划分头负责手里的一摊事,王珺却没有急着在健妇的看管下离开,见韩谦坐在那里翻看她捧来的书册,问道:“可还有用?”
“这两册书可以挑出来给少年营作教本,”韩谦挑两册书另放到一边,抬头看向王珺明媚如星辰的美眸,问道,“你可要我放你回去?”
“我此时去丹徒,只会叫我爹爹为难。再者说,山外正值炎炎夏日,山里还是要荫凉许多。”王珺摇头说道。
“你是不是晓得我会来金陵?”韩谦突然问道。
王珺却没有回答韩谦的问题,请求道:“你将叙州纺棉之法授我可好?”
“我不是我父亲。”韩谦摇头拒绝道。
“那我不打忧你了。”王珺略带黯然的说道,转身走出议事大厅。
韩谦站在廊前,看王郡看在山涧前似在眺望什么,他敲了敲额头又重新走回厅里……